忽聞得一陣猩風,刮得漸漸逼近,又聽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那一笑連山都震得響動。杜景山道:“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隻見星月之下,立著一個披發的怪物,長臂黑身,開著血盆大的口,把麵孔都遮住了,離著杜景山隻有七八尺遠。杜景山嚇得魂落膽寒,肢輕體顫,兩三滾,滾下山去。又覺得那怪物像要趕來,他便不顧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荊棘之中,沒命的亂跑,早被一條溪河隔斷。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則索休了。”又想道:“寧可死在水裏留得全屍,不要被這怪物吃了去。”撲通的跳在溪河裏,喜得水還淺,又有些溫暖氣兒。要渡過對岸,恐怕那岸上又撞著別的怪物。隻得沿著岸,輕輕的在水裏走去。不上半裏,聽得笑語喧嘩。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煙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緊。”又走幾步,定睛一看,見成群的婦女,在溪河裏洗浴,還有岸上脫得赤條條才下水的。杜景山道:“這五更天,怎麼有婦女在溪河裏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麼這等命苦?才脫了閻王,又撞著小鬼。叫我也沒奈何了!”又想道:“撞著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兒。若是送與那怪物嘴裏,真無名無實,白白齷齪了身體。”倒放潑了膽子,著實用工窺望一番。正是:
洛女波中現,湘娥水上行。
楊妃初浴罷,不亂此輕盈。
你道這洗浴的,還是妖女不是妖女?原來安南國中不論男女,從七八歲上就去弄水。這個溪河,叫做浴蘭溪,四時水都是溫和的,不擇寒暑晝夜,隻是好浴。他們性情再忍耐不住,比不得我們中國婦人,愛惜廉恥,要洗一個浴,將房門關得密不通風,還要差丫頭立在窗子下,惟恐有人窺看。我道婦人這些假惺惺的規模,隻叫做裝幌子。就如我們吳越的婦女,終日遊山玩水,入寺拜僧,倚門立戶,看戲赴社,把一個花容粉麵,任你千人看,萬人瞧,他還要批評男人的長短,談笑過路的美醜,再不曉得愛惜自家頭臉。若是被風刮起裙子,現出小腿來;抱娃子喂奶,露出胸脯來;上馬桶小解,掀出那話兒來,便百般遮遮掩掩,做盡醜態。不曉得頭臉與身體總是一般,既要愛惜身體,便該愛惜頭臉,既要遮藏身體,便該遮藏頭臉。古雲說得好:“籬牢犬不入”,若外人不曾看見你的頭臉,怎就想著親切你的身體?便是杜景山受這些苦惱,擔這些驚險,也隻是種禍在妻子憑著樓窗,被胡衙內看見,才生出這許多風波來。我勸大眾要清淨閨閫,須嚴禁妻女姊妹,不要出門是第一著。若果然喪盡廉恥,不顧頭麵,倒索性像安南國,男女混雜,赤身露體,還有這個風俗。我且說那杜景山,立在水中,恣意飽看,見那些婦女浮著水麵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紅顏色。一時在水裏也有廝打的,也有調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摟做一團抱著,像男女交媾的,也有唱蠻歌兒的。洗完了,個個都精赤在岸上灑水,不用巾布揩拭的。那些腰音間短闊狹,高低肥瘦,黑白毛淨,種種妙處,被杜景山看得眼內盡爆出火來。恨不生出兩隻長臂膊、長手,去撫摩揉弄一遍。那曉得看出了神,腳下踏的塊石頭踏滑了,翻身跌在水裏,把水麵打一個大窟洞。眾蠻婦此時齊著完了衣服,聽得水聲,大家都跑到岸邊道:“想是大魚跳的響,待我們脫了衣服,重下水去捉起來。”杜景山著了急,忙回道:“不是魚,是人。”眾婦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一個人,聽他言語又是外路聲口。”一個老婦道:“是那裏來這怪聲的蠻子,窺著俺們,可叫他起來。”杜景山道:“我若是不上岸去,就要下水來捉我。”隻得走上岸跪著通誠,道:“在下是廣西客人,要到泥駝山訪神通師長,不期遇著怪物張大口要吃我,隻得跑在這溪裏躲避,實在非有心窺看。”那些婦女笑道:“你這呆蠻子,往泥駝山去,想是走錯路,在枕石山遇著狒狒了。可憐你受了驚嚇,隨著俺們來,與你些酒吃壓驚。”杜景山立起了身,自家看看上半截,好象雨淋雞;看看下半截,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許多沙土,像個灰裏猢猻。
走到一個大宅門,隻見眾婦人都進去,叫杜景山也進來。杜景山看見大廳上排列著金瓜鉞斧,曉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階下立著。隻見那些婦女依舊走到廳上,一個婆子捧了衣服,要他脫下濕的來。杜景山為那玉馬在衣帶上,浸濕了線結,再解不開,隻得用力去扯斷,提在手中。廳上一個帶耳環的孩子,慌忙跑下階來。劈手奪將去,就如拾著寶貝的一般歡喜。杜景山看見他奪去,臉都失了色,連濕衣服也不肯換,要討這玉馬。廳上的老婦人見他來討,對著垂環孩子說道:“你戲一戲,把與這客長罷。”那孩子道:“這個馬兒,同俺家的馬兒一樣,俺要他成雙做對哩!”竟笑嘻嘻跑到廳後去了。杜景山猴急道:“這是我的渾家,這是我的活寶,怎不還我?”老婦人道:“你不消發急,且把幹袍子換了,待俺討來還你。”老婦人便進去,杜景山又見斟上一大瓢橘酒在麵前,老婦人出來道:“你這客長,為何酒也不吃,幹衣服也不換麼?”杜景山咕嘟著一張嘴道:“我的活寶也去了,我的渾家也不見麵了,還有甚心腸吃酒、換衣服?”老婦人從從容容在左手衣袖裏提出一個玉馬來,道:“這可是你的麼?”杜景山認一認道:“是我的。”老婦人又在右手衣袖裏提出一個玉馬來道:“這可是你的麼?”杜景山認一認道:“是我的。”老婦人提著兩個玉馬在手裏,道:“這兩個都是你的麼?”杜景山再仔細認一認,急忙裏辨不出那一個是自家的。又見那垂環的孩子哭出來道:“怎麼把兩個都拿出來?若不一齊與俺,俺就去對國王說。”老婦人見他眼也哭腫了,忙把兩個玉馬遞在他手裏道:“你不要哭壞了。”那孩子依舊笑嘻嘻進廳後去。杜景山哭道:“沒有玉馬,我回家去怎麼見渾家的麵?”老婦人道:“一個玉馬打甚要緊?就哭下來。”杜景山又哭道:“看見了玉馬,就如見我的渾家。拆散了玉馬,就如拆散我的渾家,怎叫人不傷心?”老婦人那裏解會他心中的事?隻管強逼道:“你賣與俺家罷了。”杜景山道:“我不賣,我不賣,要賣除非與我三十丈猩猩絨。”老婦人聽他說得糊塗,又問道:“你明講上來。”杜景山道:“要賣除非與我三十丈猩猩絨。”老婦人道:“俺隻道你要甚麼世間難得的寶貝,要三十丈猩猩絨,也容易處,何不早說?”杜景山聽得許他三十丈猩猩絨,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著恩赦的詔,彩樓底下,繡球打著光頭,扛他做女婿的,也沒有這樣快活。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