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穆文光住在舅舅身邊,學好學歹,我也不暇分說。且說那穆文公,自兒子出門之後,隻道兒子躲往學堂裏去。及至夜間,還不見歸。便有幾分著忙。叫人向學堂裏問,道是好幾日不曾赴館。太公此時愛財之念稍輕,那愛子之念覺得稍重。忙向媳婦問道:“我老人家又沒有親眷,兒子料沒處藏身,莫不是到崔親家那邊去麼?”媳婦道:“他一向原說要去走走,或者在我父親家也不可知。”太公道:“我也許久不看見親家,明日借著去尋兒子,好探望一番。隻是放心不下那新坑。媳婦,我今夜數下三百張草紙,你明日付與種菜園的穆忠,叫他在門前給散,終究我還不放心,你若是做完茶飯,就在門縫裏看著外邊,若是餘下的草紙,不要被穆忠落下,還收了進來要緊。”媳婦道:“我從來不走到外廂,隻怕不便。”太公道:“說也不該,你不要享福太過。試看那前鄉後村,男子漢散腳散手,吃現成飯。倒是大婦小女在田裏做生活。上麵日色蒸曬,隻好紮個破包頭;下麵泥水汪洋,還要精赤著兩腳去耘草。我活到五十多歲,不知見過多多少少,有甚麼不便?”媳婦見太公瑣碎,遂應承了。太公當夜穩睡,到得次日,將草紙交明媳婦,媳婦道:“家中正沒得鹽用,公公順便帶些來。我們那半山村的鹽,極是好買。”太公道:“我曉得。”遂一直走出來,開了糞屋鎖,慢慢向田路上緩步將去。
約略走過十餘裏就是崔題橋家。到得中堂,崔親母出來相見,問罷女兒,又問女婿。太公見他的口氣,曉得兒子不曾來,反不好相問,要告別出門,崔親母苦留,穆太公死也不肯,辭得脫身,歡喜道:“我今日若吃了他家東西,少不得崔親家到我家來,也要回禮。常言說得好,親家公是一世相與的,若次次款待,連家私也要吃窮半邊哩!還是我有主意,今日茶水總不沾著,後日便怠慢了親家,難道好說我不還席?”這穆太公一頭走路,一頭搗鬼,又記起媳婦叫他買鹽,說是半山村的鹽好買。他從來見有一毫便宜之事,可肯放空?遂在路旁站裏買了。又見那店裏,將絕大的荷葉來包鹽,未免有些動火,也多討了一個荷葉拿在手裏。走不上一箭地,腹中微微痛起來。再走幾步,越發痛得凶。
原來穆太公因昨日忍過一日饑,直到夜間,鎖上糞屋門,才得放心大膽吃飽,一時多吃了幾碗,飲食不調,就做下傷饑食飽的病,肚裏自然要作起禍來。畢竟出脫腹中這一宗寶貨,滯氣疏通,才得平複。穆太公也覺得要走這一條門路,心上又舍不得遺棄路旁,道是:“別人的錦繡,還要用拜帖請他上門來,泄在聚寶盆內,怎麼自家販本錢釀成的,反被別人受用?”雖是這等算計,當不得一陣陣直痛到小肚子底下,比婦人養娃子將到產門邊,醉漢吐酒撞到喉嚨裏,都是再忍耐不住的。穆太公偏又生出韓信想不到的計策,王安石做不出的新法,急急將那一個饒頭荷葉,放在近山澗的地上,自家便高聳尊臀,宏宣寶屁,像那圍田倒了岸,河道決了堤,趁勢一流而下,又拾起一塊瓦片,塞住口子,從從容容係上裙褲,將那荷葉四麵一兜,安頓在中央,取一根稻草,也紮得端正,拿著就走。可煞作怪,騎馬遇不著親家,騎牛反要遇著。遠遠望見崔題橋從岸上走來,穆太公還愛惜體麵,恐怕崔題橋解出這一包來,不好意思。慌忙往澗裏一丟,上前同崔題橋施禮,崔題橋要拉他回家去,說是:“親家公到了敝村,那有豆腐酒不吃一杯之理?”那知穆太公在他家裏還學陳仲子的廉潔,已是將到半途,可肯複轉去赴楚霸王的鴻門宴麼?推辭一會,崔題橋又問他手中所拿何物?穆太公回說是鹽。崔題橋道:“想是親家果然有公務,急需鹽用,反依尊命,不敢虛邀。”穆太公多謝了幾句,便相別回家。心中懊惱道:“我空長這許多年紀,再不思前想後,白白將一包銀子丟在水裏也不響。像方才親家何等大方,問過一句便丟開手。那個當真打開荷葉來看?真正自家失時落運,不會做人家的老狗骨頭。”穆太公暗自數罵一陣,早已將到家了。正是:
狹路相逢,萬難回避。
折本生涯,一場晦氣。
且說穆太公前腳出門,媳婦便叫穆忠在門前開張鋪麵,崔氏奉公公之命,隱著身體在門內,應一應故事,手中依舊做些針指。忽聽得外麵喧嚷之聲,像是那個同穆忠角口,原來喧嚷的是義鄉村上一個無賴,姓穀,綽號樹皮,自家恃著千斤的牛力,專要放刁打詐,把那村中幾個好出尖的後生,盡被穀樹皮征服了。他便覺得惟我獨尊,據國稱王,自家先上一個徽號,要村中人呼他是穀大官人。可憐那村中原是山野地方,又沒得鄉宦,又沒得秀才,便這等一個破落戶,他要橫行,眾人隻好側目而視。雖不帶紗帽,倒賽得過詐人的鄉宦;雖不掛藍衫,反勝得多騙人的秀才;便是穆太公老年人,一見他還有六分恭敬、三分畏懼、一分奉承哩!偏那穆忠坐在坑門前,給發草紙,他就拿出一副喬家主公的嘴臉,像巡檢帶了主簿印,居然做起主簿官,行起主簿事,肅起主簿堂規,裝起主簿模樣來。那穀樹皮特地領了出恭牌,走到新坑上,見穆忠還在那邊整頓官體,他那一腔無名火,從尾脊廬直鑽過泥丸宮,捏著巴鬥大的拳頭,要奉承穆忠幾下,又想道:“打狗看主人麵,我且不要輕動褻尊。先發揮他一場,若是倔強不服,那時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怕主人不來賠禮。”指著穆忠罵道:“你這瞎眼奴才,見了我穀大官人,還端然坐著不動。試問你家主公,他見我貴足踏在你賤地來,遠遠便立起,口口聲聲叫官人,草紙還多送幾張,鞠躬盡禮,非常的小心。你這奴才,皮毛還長不全,反來作怪麼?”穆忠回嘴道:“一霎時有輪百人進出,若個個要立起身,個個要叫官人,連腰也要立酸,口也要叫幹了。”穆忠還不曾說完,那邊迎麵一掌,早打了個滿天星。穆忠口裏把城隍土地亂喊起來,穀樹皮揪過頭發,就如餓鷹抓兔,穆忠身子全不敢動彈,隻有一張嘴還喊得出爹娘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