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晚了,房中上燈,但見銀斐幾,燦爛生輝,靈蓋朱纓,燈彩無數。外邊金子進來說:“太太備了幾樣小菜,請小姐坐坐。”銀屏道:“嫂子也出去陪我。”寶林道:“他同你一桌吃酒,你雖然不得實濟,外觀就不雅了。”銀屏道:“很好,你隻管拿我取笑,我會同嫂子算賬。何不將酒席取進來吃,大家有些興?”寶珠道:“我這房裏,不容外人進來。”銀屏道:“就擺在前邊不好嗎?”寶林隻得吩咐在前邊擺席,著寶珠的乳母在屏後接酒遞茶。席已擺齊,三人入席,說說談談,頗為高興,寶珠已不是從前羞澀澀。吃了幾巡酒,猜了一回拳,銀屏道:“我們行個令罷。”寶林道:“悉聽尊意。”銀屏道:“我見《紅樓夢》上寶玉行的那個《女兒悲》的令,倒還有趣,我們何不照樣也說幾個頑頑?”寶林道:“很好。”銀屏道:“他是悲愁喜樂四字,我想仄聲念在口裏不好,不如將喜樂換做嬌癡,再添上女兒顰、女兒羞,都是平韻,念起來鏗鏗鏘鏘,才入調呢!姐姐以為如何?”寶林道:“妹妹見解不差,請先說罷!”銀屏道:“是要序齒的。”寶林道:“妹妹是客,我們何敢有僭?”銀屏道:“家裏姊妹,什麼誰賓誰主?”就將門杯送到寶林口邊,寶林隻得一飲而盡,笑道:“一定先要我獻醜,你們可別笑話!”銀屏道:“姐姐爽快些,別謙虛罷!”寶林笑了笑,說道:
女兒悲,良辰美景奈何天!
女兒愁,抱得輕衾上玉樓。
銀屏道:“好極了!傳神之筆。”寶林道:
女兒嬌,殘妝和淚濕紅綃。
女兒癡,才子佳人信有之。
女兒顰,從此蕭郎是路人!
寶林對他微微而笑。銀屏轉身,冒冒失失問寶珠道:“你知道李墨卿悔親了嗎?”寶珠嘻嘻一笑。寶林故作不聽見,又說道:
女兒羞,煙花三月下揚州。
銀屏道:“那急得還了得!真正使不得的。”寶林道:“你是沒有好話講的,留點神了,這是有報複的!”銀屏道:“還要一句,席上生風,再唱一個小曲,就完令了。”寶林道:“那來這些累贅東西?”銀屏道:“你不信?翻出《紅樓夢》來瞧瞧。”說著起身,向書架上亂翻,見有一支笛子在上,隨手取下來,笑道:“原來你們還有這種好長技,今天一定請教。大姐姐快說句詩,好唱曲子。”寶林道:“詩還可以,曲子不會。”銀屏那裏肯依,鬧得什麼似的。寶林被他纏得沒法,道:“姑太太,你請坐下罷,我就唱是了。”隨手夾了一箸燕窩道:“海燕雙棲玳瑁梁。”對寶珠道:“你彈套琵琶,我唱個小曲罷。”銀屏道:“不行!大姐姐唱大曲,嫂子唱小曲。”寶林被逼不過,隻得教寶珠吹起笛來,唱了一支《樓會》上的《楚江情》,銀屏讚不絕口。寶林道:“別挖苦人,你也要照樣的。”銀屏道:“那自然。嫂子先來,我是附驥。”寶林道:“你這稱呼,真不妥當,可以請你更改更改。”銀屏道:“名分所關。”寶林笑道:“你不改口,他是不說。”銀屏隻得叫聲二姐姐。寶珠道:“我不得僭你。”寶林道:“你別引他多講罷!”寶珠道:
女兒悲,玉堂春在洞房先。
寶林瞅了他一眼。銀屏道:“切貼不移,現身說法,換不到第二個女兒身上去。”寶珠道:
女兒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女兒嬌,辜負香衾是早朝。
寶林、銀屏同聲讚好道:“隻有你合用這句子,別人也不配!”寶珠道:
女兒癡,半夜無人私語時。
銀屏微笑,咳了一聲。寶珠想到女兒顰,思索一會,也是情不自禁,說道:
女兒顰,聖主朝朝暮暮情!
寶林冷笑道:“你沒有說了!”寶珠臉一紅,不言不語。銀屏那裏還放得過?笑道:“原來你的官這麼做的,我今天才知道。怪不得我哥哥常說你聖眷好呢,誰知有個隱情在內!你雖不願意,有些顰蹙不安,無如回不過去的事,隻好委屈些兒。”寶林笑道:“你隻顧說得爽快,也替你令兄留點地步。”寶珠紅泛桃腮,手拈衣角。寶林說:“索性說完它了事!”寶珠隨口道:
女兒羞,蜻蜓飛上玉搔頭。
寶林道:“快吃酒,說一句詩罷。”寶珠將門杯飲幹,拿了一顆蓮子道:“露冷蓮房墜粉紅。”銀屏一笑,才要開口,寶林趕忙道:“我來彈琵琶,將你自己做的那個《紅樓夢》的《滿江紅》唱來。”寶珠不敢違他,唱道:
可歎奴,生辰不偶,家運多難。到如今,寄人籬下,更覺淒涼。瀟湘館鳥啼花落春無恙,綠陰低罩茜紗窗。金玉良緣知早定,木石前盟未必真。詳菱花鏡,可憐辜負在妝台上;斜抱羅衾,悶對著銀憔悴。玉容嬌不起,鸚鵡無言,暗泣斜陽。最憐那,殘紅滿地誰人葬?春光容易玉生香。曾記得春困把那幽情發,綠竹生涼離恨天。折盡風流賬,空教我金釵十二,撩落人間!海棠菊花標詩句,半窗風雨助秋光。相思病三更夢紅紅綃帳,旅夢兒繞家鄉。焚詩稿,空留一片癡情況。寶玉呀,才知你是鐵石心腸!
真個唱得響遏行雲,風回氣轉。這麵琵琶,如就風吟簷馬,沙擊晨鍾,叮嘹亮。和叫起來,一回兒象盡唱,一會兒象盡是琵琶,把個銀屏愛得笑不攏口,讚不絕聲。寶林道:“我們要請教令官了。”銀屏笑道:“饒了我罷,我是不會的!”寶林道:“沒有這種便宜事兒,快些罷!難道還要抱上轎嗎?”銀屏道:“不過笑話罷了,我就放個屁兒你們聽聽。”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