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一早,上了本,皇上知他這病因平南勞苦而起,心裏著實惋惜,隨即差了兩名太醫,前去看視,又賜了多少參苓。太醫來診過脈,隻是搖頭,方子都沒有開,就複旨去了。且說紫雲坐在套間裏,飲食不進,哭泣不休。綠雲道:“呆子,小姐的病,料想你替他不得,又有身孕,必須保重為佳。”紫雲道:“綠妹妹,你聽我講。我們拋撇親人,賣到人家做個使女,遇到這個恩主,千般體恤,萬種愛憐,食則同器,寢則同床,十餘年推食解衣,恩情備至,我們福享盡了。若遇見那種暴戾主人,非打即罵,不然就呼來喝去,受無限的波查。如今我們到這邊來,就是個榜樣,可顯出高低來了。偏偏教他得了這個病症,看來難以收功,我等落在他人手中,還比得小姐嗎?後來的日子,就不可深問了!”說到此處,綠雲也就哭了,道:“想到小姐的好處,誰不傷心?又何在乎你一個?”紫雲道:“豈不聞豫讓眾人國士之論乎?”綠雲道:“我們晚間敬一爐香,哀告天地,願減我等壽數,保佑小姐,或者誠能格天,也未可定。”紫雲點頭應允。到了二更以後,綠雲、紅玉就在套房天井裏設了香案,三人默默禱告。站起身來,隻見紫雲進去取了一隻銀碗,身上拔出明晃晃的一把佩刀,雙眸含淚,伸出一隻雲白粉膩的玉腕,一口咬定,一刀割下一塊來,放在碗中,鮮血淋漓,流個不上。紫雲疼痛難熬,倒在地下。綠雲抓了些香灰,替他掩上,紅玉取塊手帕紮好。紫雲勉強起來,趕忙用參湯煎好,親自捧到床前。寶珠已不能下咽,忽聞一陣異香,不覺吃了下去,就昏然睡去,從此血竟一口不吐了。兩位夫人、文卿、紫雲,坐在房中,靜悄悄的,其餘眾人,隻在外伺候。約有三更,忽聽寶珠哭道:“爹爹,你撇得我好苦呀!”又哭道:“我的命就送在你手裏,我到這般光景,你還不肯饒我麼?我的親哥,你竟如此心狠,全沒有一點夫妻之情!”文卿聽見,猶如萬箭攢心,不覺失聲一哭!鬆夫人道:“他講些什麼?”許夫人道:“親母,他此刻是信口胡言,還有個什麼頭緒?”鬆夫人到床前叫了兩聲親兒,寶珠睜開二目道:“我害怕呢!”許夫人忙說道:“我的好孩子別怕,娘在這裏。”寶珠道:“喚了鬆勇、筠兒進來。”夫人道:“幹什麼?”寶珠道:“我眼裏瞧見無數斷頭缺足的人,同我要命呢,房裏都塞滿了。”夫人毛骨悚然道:“孩子你定定神,沒有這事。”寶珠道:“你們不瞧見麼?是邱廉領來的。我最怕呐信阿那利害樣兒,腦袋提在手裏,好不怕人。”夫人隻得叫了鬆勇、鬆筠進來。寶珠道:“都走出去了,站在窗外呢。替我把玻璃上幔子放下來。”說也奇怪,眾人竟聞見一股血腥,隨風而至。及至鬆勇等才走出去,又聽寶珠叱喝道:“本帥令重如山,看爾身輕似葉,輒敢如此無禮,亂我軍規,擅闖轅門,該當何罪?況爾身為首逆,法所必誅,本帥利劍新磨,正好飽爾的頸血!”停一會,又道:“奴才,你生既無能,死猶為厲,本帥豈懼爾乎?本帥奉命征蠻,殺人如草,臥征鞍於馬上,飲戰血於刀頭,華夷之人,聞風知畏,爾不過帳下一名小卒,而敢如此狂為耶!中軍即將他手中腦袋,號令轅門!”鬆筠忙走上來,叫了兩聲道:“姐姐,姐姐,別害怕,兄弟在此。”寶珠倦眼微開道:“嚇殺我也!呐信阿這個奴才,竟將腦袋提起來擲我,不虧你來,幾乎遭他毒手。”鬆筠道:“姐姐安心,有兄弟在,這些斷頭的奴才,怕他做甚?”寶珠點點頭兒。鬆筠對文卿道:“姐姐那支寶劍呢?在苗疆殺人無數,何不掛在床頭上,辟辟邪氣?”文卿忙教人到內房,連上方劍一齊取來,掛在玻璃屏上。可煞作怪,才掛上去,就哴哴的嘯將起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四回
畫眉人燈窗懷隱慟
司花女月夜返香魂
話說寶劍掛在屏上,哴哴嘯將起來,一道電光,掙在鞘子六七寸,寶珠就覺得安靜,模模糊糊,似睡非睡,到天明才清醒。十四日清晨,四名內宦來報,萬歲爺命東宮阿哥親來問疾。許公父子忙穿了朝服等候。少刻駕到,許公、文卿等迎接,先謝了恩。東宮親臨臥室,許公攔阻,東宮笑道:“既為兄妹,何別嫌疑?”許公道:“病房汙穢,不敢勞尊。”東宮立意要行,許公隻得引他入內。文卿前一步進去報信。東宮進房,親手掀開羅帳,見寶珠斜靠在枕上,雲鬢惺鬆,花容掩映,東宮飽看了一回。寶珠道:“病軀不能為禮,還求殿下諒之。”東宮道:“賢妹貴恙若何?父王很為惦記,特差愚兄前來問候。”寶珠道:“多感聖上眷念,又蒙殿下辱臨,妾雖粉身碎骨,亦難圖報。”東宮在懷中取出一幅手詔,小小一個封筒,封得甚固,遞與寶珠。寶珠拆開看了又看,粉麵通紅,用手拉得粉碎,放在口中嚼爛,長歎一聲道:“陛下呀,你忘了寶珠罷!”又對東宮垂淚道:“煩殿下回宮,上複主上,說寶珠今生不能報德,來世再來酬恩。”東宮道:“賢妹保重,不必悲傷,吉人自有天相。”東宮絮絮叨叨,親愛非常,寶珠羞羞澀澀,應酬故事。許公催促幾遍,東宮才走出房,在廳前略坐,就起駕去了。皇太後、皇後常差內監出來,一日探問幾次,李公夫婦、墨卿弟兄,暨金鈴、翠鳳等,天天都是明來夜去。還有許多年誼、故舊、門生、同年,個個到府問安。終日廳上坐得滿滿的,都是許公、又庵陪客,問過一起,又是一起,一刻也不得消閑。內裏除了鬆、李二夫人,寶林、銀屏是住下的,其餘也有許多女客,來往不絕,夫人無暇去陪,隻教紅鸞、玉釵接待。自兩位夫人以下,一個個麵黃如蠟,血淚將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