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6章 四巧說(6)(1 / 3)

高涉川聽說,不覺呆了,癡癡的踱到裏麵去。早有兩三個仆從看見。便罵道:“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規矩,許多夫人、小姐在內裏學社,你敢大膽擅自闖進來麼?”有一個後生,怒目張牙,趕來吒叱道:“這定是白日撞,鎖去見官,敲斷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驚動那些錦心繡口的美人,走出珠簾,見眾家人爭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亂打!”仆從才遠遠散工。高涉川聽得美人來解救,遂上前深深唱了一喏,彎著腰,再不起來,隻管偷眼去看眾美人。

眾美人道:“你大膽擾亂清社,是什麼意思?”高涉川道:“不佞是蘇州人,為慕山陰風景,特到此間,聞得夫人、小姐續蘭亭雅集,偶想閨人風雅,愧殺儒巾不若,不覺擅入華堂,望乞憐恕死罪。”

眾美人見他談吐清俊,因問道:“你也想要入社麼?我們社規嚴肅,初次入社,要飲三叵羅酒,才許分韻做詩。”高涉川聽見眾美人申他人社,踴躍狂喜道:“不佞還吃得幾杯。”美人忙喚侍兒道:“可取一張小文幾,放在此生麵前,準備文房四寶。先斟上三叵羅入社酒,與此生吃。”

侍兒領命,把文幾、紙筆墨硯安頓,就先斟一叵羅酒,遞與高涉川。高涉川接酒在手,見那叵羅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許,乘著高興,一飲而盡。眾美人見了,皆說好量。高涉川被美人讚得魂□□□,愈加抖擻精神。

侍兒又斟第二叵羅酒來,高涉川又接酒在手,勉強再吃下肚,還剩下些殘酒,不曾吃得幹淨。侍兒執著酒壺,在旁邊催道:“快,快,吃完酒,好重斟的。”高涉川又咽下去。這一口酒,吞才過喉,便立不住,隻得靠在桌上。

原來高涉川酒量原未嚐開墾過,平時吃肚臍眼的盅子,還作三四口打發,略略過度,便要害起酒病來。今日雄飲兩叵羅,倒像樊噲闖鴻門宴,卮酒安足辭的吃法。也是他一種癡念,思想夾在明眸皓齒隊裏,做個帶柄的婦人,挨入朱顏翠袖叢中,做個半雄的女子,拚得書生性命,結果這三大叵羅。哪知到第二叵羅,嘴唇雖然領命,腹中先寫了璧謝的帖子,早把樊噲吃鴻門宴的威風,換了畢吏部醉倒在酒甕邊的故事。

此時眾美人還在那裏讚他量好,不料高涉川卻沒福分頂這個花盆,有如泰山石壓在頭下,一寸一寸縮短了身體,不覺蹲倒桌下去逃席。眾美人見了,大笑道:“無禮狂生,我今不如此懲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漁郎可以問信。”隨即喚侍女們,塗他一個花臉。眾侍女聞令,各各拿了朱筆、墨筆,不管橫七豎八,把高涉川清清白白、賽潘嶽、似六郎的容顏,倏忽□□□□口廟中的瘟神痘使。眾仆從走來,扛頭拽腳,直送他到街中丟下。

那街路都是青石鋪成的,高涉川濃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朧,心內想道:“我今睡在美人白玉床上。”但見身子漸漸寒冷,揉一揉眼,周圍一望,才知帳頂就是天麵,席褥就是地皮,驚駭道:“我如何攔街睡著?”忙立起身來,正要踏步歸寓,早擁上無數頑皮孩童,拿著荊條,拾起瓦片,望著高涉川打來。有幾個喊道:“瘋子,瘋子!”又有幾個喊道:“小鬼,小鬼!”高涉川不知他們是頑是笑,奈被打不過,隻得抱頭鼠竄。

歸到寓所,書童琴韻看見,掩嘴便笑。高涉川道:“你笑甚麼?”琴韻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戲來。”高涉川道:“我從不會串戲,這說話得可笑。”琴韻道:“若不曾串戲,因何開了小小的花臉?”高涉川也疑心起來,忙取鏡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瘋子。”琴韻取過水來,淨了麵。

高涉川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這等惡取笑,並不留一毫人情,辜負我老高一片憐才之念。料想苧蘿村也未必有接代的夷光。便有接代的夷光,不過也是蠢佳人慕名結社,摧殘才子的行徑。罷了,罷了,我今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吳門,留著我這幹淨麵孔,晤對那些明窗淨幾,結識那些野鳥幽花,還不致出乖露醜。倘再不知進退,真要弄出話把來,難道我麵孔是鐵打的,累上些瘢點,豈不是一生之玷。”遂喚琴韻,收拾歸裝,接漸而行。連西湖上也隻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興來遊,敗興遇過。

前有子猷,後有小高。

話說高涉川回家之日,眾社友齊來探望。獨有何靖調請他接風,吃酒中間,因問高涉川道:“吾兄出遊山陰,可曾訪得一兩個麗人否?”高涉川道:“說來也可笑。小弟此行,莫說麗人訪不著,便訪著了,也隻好供她們嬉笑之具。總是古今風氣不同,婦女好尚迥別。古時婦女,還曉得以貌取人。譬如遇著潘安仁貌美,就擲果,張孟陽貌醜,就擲瓦。雖是她們一偏好惡,也還眼裏識貨。大約文人才子,有三分顏色,便有十分風流,有一種蘊藉,便有百種俏麗。若止靠麵貌上用功夫,那做戲子的一般也有俊優,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隻是他們麵貌,與俗氣俗骨,是上天一齊秉賦□的,任你再流俏麗殺,也隻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嘴了。偏恨此輩,慣會敗壞人家閨門。這皆是下流婦女,天賦他許多俗氣俗骨,好與那班下賤之人浹洽氣脈,浸淫骨髓。倘閨門口上流的,不學貞姬節婦,便該學名媛俠女,如紅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俠腸的裙釵。近來風氣不同,千金國色定要揀公子王孫,才肯配合。閭閻之家,間有美女,又皆貪圖厚貲,嫁作妾媵。間或幾個能詩善畫的閨秀,口中也講擇人,究竟所擇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見佳人心事,原不肯將才子橫在胸中。況小弟一介寒素,哪裏輪流得著?真辜負我這一腔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