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姑聽說,大驚道:“呀!有這等的奇事!我是有了丈夫的,怎麼如今又許旁人?烈女不更二夫,我豈有改嫁之理!”絳仙驚問道:“你有甚麼丈夫?難道做爹娘的不曾許人,你意自家做主,許了那一個不成!”藐姑道:“孩兒怎敢自家做主,這頭親事,是爹娘一同許下的。難他沒有財禮,就悔了親事不成?”絳仙大驚道:“我何曾許甚麼人家,隻怕是你見了鬼!既然如此,你且說我,許的是那一家,那一個?你且講來!”藐姑說:“就是尋做生的譚楚玉,難道你忘了麼?”絳仙道:“這一發奇了!我何曾許他來呢?”藐姑說:“他是個宦門之子,現今身列學宮,負了蓋世之才,取功名易如反掌,為甚麼肯來學戲?隻因看上了孩兒,不能夠親近。所以,借學戲二字,做個進身之階。又怕花麵與正旦配合不來,故此要改做正生。這明明白白是句求親的話,不好直講,做一個啞謎兒與人猜的意思。爹爹與母親都曾做過生旦,也是兩位個中人,豈有解不出的道理!既然不許婚姻,就不該留他學戲,就留他學戲,也不該許他改淨為生!既然兩件都依,分明是允從之意了。為甚麼到了如今,忽然又改變起來,這也覺得沒理。”絳仙說:“好,好,好!好一個賴法!這等說起來,隻消這幾句巧話,就把你的身子被他賴去不成!且是婚姻大事,不論貧富,都有個媒人。就是告當官,也要有個幹證。你說你的媒人是誰?你的幹證是誰?”藐姑道:“你說我沒有幹證麼?那些看戲的人,誰不說我與他,是天配的姻緣呢?且是我和他,交杯酒也不知吃過多少,夫妻也不知叫多少,難道不是真的麼?”絳仙說:“你看這個孩子,癡又不癡,乖又不乖,說的都是些夢話!那有戲場上的夫妻,是做得準的呢?自古來做戲的甚多,你見誰做生的與旦作儔,做旦的把生認做真夫呢?”藐姑說:“天下事,別的都戲的,惟有婚姻戲不的。既要弄假,就要成真。我不像別個女旦,夜間睡的是一個,白日叫的又是一個。一些廉恥也不惜,也不顧名節是何物!孩兒是個惜廉恥、顧名節的人,不敢把戲場上的婚姻,當做假事。這個丈夫是一定要嫁的!”絳仙說:“好罵!好罵!這等說起來,我是不惜廉恥、不顧名節的了?我既然不惜廉恥,不顧名節,還有甚麼母子之情呢?就逼你嫁了人,也不是甚麼奇事!我且進去睡覺,待明日戲完了,我再同你講話。難道我的貨,倒由不的我麼?不怕你飛上天去!”
會你百口撓婚約,
還我千金作枕頭。
藐姑道:“你看他竟自進去了!譚郎,譚郎!我和你同心苦守,指望守個出頭的日子。誰想到了半途,忽然生出這樣事來!我那母親見了這些銀子,就如饞猴遇果、饑犬聞腥的一般。既然吞在口裏,那裏還肯吐將出來!這場劫數,是斷不能逃的了!也罷,譚郎如今現在外邊,我不免將我的軟細東西,收拾收拾,跟他夤夜逃走。明日意在一個幽密去隨,連日奔往別處,再作道理。”及至到了二門,已被上了鎖了。又不敢高聲叫,又不能越牆而過。站了半日,回到自己房中,歎道:“譚郎,譚郎!我今既不能生隨你身,我豈肯負了你的心麼?罷,罷,罷!惟有一死相報了。”遂將係腰的帶兒解下,係在梁頭以上。又搬了一個杌子,將身一竦立在上麵。此時死與未死,再聽下回便知。
第七回
借戲文台前辱罵
守節義夫婦偕亡
話說藐姑將帶兒掛在頸下,意在必死。心中怒轉道:“且住!做烈婦的人,既要拚這一條性命,就該對了眾人,把不肯改節的心事,明明白白訴說一番。一來使情人見了,也好當麵招魂,二來使文人墨士聞之,也好做幾首詩文,留外不朽!為甚麼列得不明不白,做起啞節婦來!畢竟用個甚麼死法才好。有了,我們這姻緣是在戲場上做起,就該在戲場上死節。那晏公子的廟宇,恰好對著大溪,後半個戲台,雖在岸上,前半個卻在水裏。不如揀一出死節的戲,認真做將起來。做到其間,忽然跳下水去,豈不是自古及今,烈婦死難之中,第一件奇事麼!有理,有理!”
阿母親操遂女戈,人倫欲變待如何。
一宵緩死非無見,留取芳名利益多。
卻說次日,楚玉聞知此事,心中想道:“我為劉藐姑,受盡千般恥辱,指望守些機會,出來成就了這樁心事。誰想他的母親,竟受了千金聘禮,要買與錢家為妾!聞得今日戲完之後,就要過門,難道我和他這段姻緣,就是這等罷了不成!豈有此理。他當初念腳本的時節,親口對我唱道:心兒早屬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肯依!這三句話,何等的決烈!難道天也不怕,單單怕起人來?他畢竟有個主意,莫說親事漢我,連今日這本戲,隻怕還不肯做哩。定要費許多淩逼,方得他上台。我且先到台上伺候,看他走到的時節,是個甚麼麵容,就知道了。”天是:
入門休問榮枯事,
觀著容顏便得知。
藐姑道:“奴家昨日要尋短計,隻因不曾別得譚郎,還要見他一麵。二來要把滿腔的心事,對眾人暴白一番。所以,挨到今日,被我一夜不睡,把一出舊戲文,改了新關目。先到戲房等候,待眾人一到,就好搬演。隻是一件,我在眾人麵前,若露出一點愁容,要被人識破,就死也死不成了。須要舉動如常,倒裝個歡喜的模樣,才是個萬全之策。”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