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溫潤而潮濕,像在地下埋藏已久的壇子裏,散發出大地獨有的潮氣和黴味。三四丈高的天窗嵌著一條狹長的縫,有牙色的初秋月光偷偷潛進來,但不足以照亮這五米見方的水泥地。我漸漸適應了周邊的昏暗,小腿肌肉還在隱隱地痙攣著。我用右手背使勁抹掉了嘴角又一次淌出的鮮紅的血,又用左手手掌反複摩挲著右手,試圖擦去那跡揪心的殷紅。
意識到我後麵靠著一垛留著冬天編筐的幹草後,我站起身,想離開那團刺蝟樣的東西,但卻被前方地上的一圈光亮吸引了。那圈光亮慢慢向上升,直到變成放著藍光的兩團。也許起初我並不知道那是一雙眼睛,像狼的眸子泛著幽幽的光。後來我是在看見一張臉後才認出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瞳孔。那張臉跟我一樣狼狽,慘白得像石膏,讓我在夏末初秋的時節裏感到一陣陰寒。他單薄的身子風箏線一樣,許是一股風就能吹斷的。
我又一次搓著雙手,試圖向後邁個一兩步,因為現在還無法判斷眼前的是人還是鬼。
明明是我親手殺了他,難道不是麼?哪裏有死人又活過來的道理?悶濕的空氣裏夾雜著塵土,黏在我的鼻腔和咽喉裏,憋得我快要窒息。或許從我出生的那天起,老天爺就畫上了一頁讓我獨立於天地間的生死符。活著痛苦,卻還死不得。
我用手使勁地卡住喉嚨,卻隻回到了那個囚禁了我二十餘年的老房子裏。
“您醒了?”丫頭丹青輕輕地喚著。
現在我成了這個百年四合院的主人,卻始終忘不掉我來到這裏的那個晌午。
天剛蒙蒙亮,父親就把我從麻編的席子上拽起來,“米兒,以前我老說你不吉利,出生的時候把你媽克死了。但現在看來,正是換了你的富貴命哩!”
“咋的了,爹?”我揉了揉眼睛,還在不舍地做著昨晚吃白麵的夢。“你今天不是要去鎮上把家裏那頭老牛賣了嗎,叫我幹啥?”
“米兒,你猜咋的?用不了幾天你跟你爹就都能天天吃白麵哩!”
“啥?”我睜大了眼睛,睡意全無了,“爹,你說你做的夢為啥總當真呢?每每還都尋我開心。”
“不是啊,米兒,這次是真的。白桃鎮上最富的白財主在城門口貼了告示尋媳婦哩!十五歲到十八歲為限,還要求生辰八字。我約摸著算了一下,跟你的正合哩!”爹的嘴咧成了月牙。
我打了個激靈,爹是要把我嫁出去啊?
“娃娃,這是多好的事?你娘哪怕是早生你幾個時辰,就不是這命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像隻被野狼追趕的兔子。過了半晌,囁嚅著說,“爹,誰不知道白地主家有個老婆了?我才十六,許是還不如人家娃大呢。”
“有個老婆咋的了?哪個大戶人家還不都是娶幾房姨太太?再說哩,白財主家在鎮上開著多少錢莊你又不是不知道,腰杆粗著呢!聽爹的,準沒錯。以後說準享福的!”爹一副一百個放心的樣子。“你莫擔心,我跟白地主家管家說好了,隻要你一個答應,那邊管吃管住,還給發一百大洋。”
“真的?爹,我昨晚夢見有人給咱白麵吃,你說這是個啥兆頭?”
“還能有啥兆頭?沒事別老瞎尋思,許是你的好運來哩!”說著,又一次拽起我,把我拉向門外。屋外田梗上的麥子快熟了,金燦燦的,會是好運麼?我問自己。
可爹沒想到的是,那個晌午,是他親手將我推下了深淵。
那個白財主,原是已病入膏肓。由大太太做主娶個二房好沾沾喜氣。哪成想我進門的第一天,那個老東西就一命嗚呼了。連個麵都沒見著就下了葬。
老頭子的葬禮是很隆重的,聽說比一般人家娶媳婦時還熱鬧。當然,這都是後來我聽到的丫頭們的閑話。當時,我是被關在裏屋的,隻聽見大太太鬼哭一樣的號叫和幾個兒子的禱告聲。自始至終,我還是堅信著爹在我小時候對我念叨的那句,“這娃娃的命硬,卻也苦著哩!”
大太太是個刁鑽刻薄的女人,許是被這院子裏的石頭磨得格外鋒利。她也不過五十出頭,盡管日日濃妝豔抹著,卻遮不住眼角密密的細紋。當家的女人總有操不完的心吧!她的眼神總是如刀子般銳利,一眼就能看出哪個丫頭偷了主子的什麼寶貝。她的腦子也總是像輪子一樣活絡,一下就算得出宅院一個月的收支賬本,八成是省了賬房的閑差了。她的笑容總是堆起來的,假兮兮的,讓人覺得心寒。就這樣,老爺死後,她成了這個大院的中心力量,維持著這個世界一年四季的運轉。
進門後,我就一直被關在西廂房的裏屋裏,沒有窗子,是個讓人憋得透不過氣的牢籠。不過我也不惱,畢竟日日都能吃上白麵,也算知足了。
給我送飯的是個叫丹青的丫頭,穿著打扮不俗,絕不是尋常的小家碧玉。不過我做夢都沒想到,她後來會因我折了命。
裏屋曾經是老爺的兒子們思過的地方,因為大太太實在不願辟出一間居室給我,就在這搭了張小床,讓我住下了。
除去床,桃木方桌,就這剩下三米見方的空場和一個約摸五六尺的書架。書架上都是些古書,盡是四書五經和形形色色的史書。我打量了下,也隻有詩經和些稗官野史有被草草翻閱的痕跡。因為是女娃,爹爹並沒有教我識字,我也隻約略認得出能維持我生活的為數不多的字。
這些書裏,也隻有詩經是我聽說過的。隻因為記得爹提起過“好端端的,讀什麼詩經?盡是些汙言穢語罷了,與那些街井傳言有何異?”
稀裏糊塗的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那本書究竟講的是啥哩?我在心裏納悶。
隨手抽出書來胡亂翻了翻,輕聲讀了出來,“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叔兮伯兮,什麼如充耳。”這說的是啥呢?什麼叔伯的,跟耳朵又有啥關係哩?難怪爹不讓我讀書,原來這寫的盡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哩!
我又翻了翻,有一頁折上了角。我用手指著字讀,“什麼什麼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後邊不認識的字太多了,我便不便再念下去。隻是引起我注意的是,每一個“伊人”二字都被人用筆重描了下。這個“伊人”是啥人哩?
再仔細看下去,隻見注釋處有人寫上了一行小字:伊人可不算什麼好人。讓人魂不守舍的女人都不算什麼好人!
看罷我輕聲笑了出來。這時丹青推門進來,我急忙把書又塞了回去。
“看什麼呢?瞧把你樂得!”丹青把擺飯的木托放在方桌上,自己抽來椅子坐下了。她是個自由、隨意的人,加之我本沒什麼可孝敬的,便愈發對我無所顧忌了。
“沒什麼,不過是窮打發日子罷了。”我瞥了眼飯菜,有一團黑黑的東西不知道是啥。“那些個黑疙瘩是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