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硬。
刺剌刷不死我,冰雪也凍不僵我。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躺在溫暖的廂房裏了。地中央的火爐持續不斷地有餘熱輻射過來,將屋子照得忽明忽暗。偌大的白牆上掛著副字兒,寫著“慎獨”二字。從紅心桃木的鏤空書台和方桌上的明青花瓷器可以看出主人家境的殷實。大太陽將窗戶紙兒映得火紅,同時也映出了窗外春椿樹的剪影。我身上的傷已被人料理過了,背上、腿上也有人塗了藥膏,散發出古老的中藥氣息。
救濟我的,是一對夫婦,正經人家。要說世界真小,若是你最最想不到會碰上的人,一準兒就會遇見。女的叫陶小杏,男的叫鍾天翼。
陶小杏,這名兒耳熟吧?沒錯,她就是陶家的大女兒,陶小桃的大姐。陶家花了上百兩雪花銀,幾年的光景都尋不到的人竟讓我給遇上了。人最不能不信命。
小杏跟鍾天翼私奔已是五年前的事兒了。那時人們在茶餘飯後都在嚼著這口子人的舌頭,但現在,或許還記得她名字的人已經不多了。五年前,鍾天翼還隻是個唱戲的,跟著從天津來的戲班子給陶老爺唱戲。小杏是個天生的戲迷,京劇、豫劇、昆曲兒、黃梅戲一個不落。當然,也迷上了戲台子上那個能說會道的小生。可陶小杏就是陶小杏,是陶家掌上明珠般的大閨女兒,陶老爺恁地會答應她跟鍾天翼的親事兒?不過是個戲子,陶老爺尋思著,就暗地裏給小杏許配了個大戶的人家。這種事兒,最好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梁山伯與祝英台了,化個蝶了事兒。
但小杏和天翼偏偏不信命,就是鴛鴦折頸也要從陶家那滴水不漏的大院兒裏逃出去。老天爺還真就讓他們鑽了一回空當兒,爬煙囪、鑽樹洞才逃過了陶老爺派出的幾個連的大兵,也逃出了陶老爺的地盤—白桃鎮。在盤纏用盡的時候,他們就安頓了下來,待在了這個叫閉月縣的小縣城。男的憑著唱戲的功夫專門給大戶的財東唱曲兒,等家底兒稍稍瓷實了些後,就又置了些田地。再後來,憑著地裏的收入,家裏又添了這個他們現在賴以生存的戲院。
我被扔在地裏的那一天,是夫婦倆帶著戲班子到白桃鎮去唱戲,目的就是讓陶老爺瞅瞅這小兩口現在日子過得有多滋潤。小杏說,發現我的時候,我已經被凍得失去了意識。杏眼瞪得老大,隔半個時辰才轉一次。起初他們都以為我是死了,剛準備刨個坑兒將我埋了時,我的眼睛忽而滴溜溜地轉動了一圈,這才證明了我身體裏還有活氣兒。小杏是個豆腐心腸,我不想說出我的家世,她也不再勉強。隻是說要想在閉月縣活下來,那就得隱姓埋名。因陶家在方圓十多個村莊都是大戶,我也隻能跟了她夫君的姓。鍾月月,她時而會像咬艾蒿枝兒一樣咀嚼我的新名字。
如我想的那樣,我被救起後昏迷的幾天裏又下了幾場大雪,地裏的莊稼都凍死了。縣上的糧食飛漲,漲到家家戶戶賣了地以換得過冬的口糧。縣政府不得不向上級領導通報,可救濟的糧食卻遲遲沒有批下來。集市上有農家牽著自家的青騾去賣,青騾低聲吭嘰著一表對主人的忠心和感歎要被賣掉的宿命。縣裏的藥鋪倒是出其不意地迎來了生意,有吃了野草根生了怪病的,也有肚子餓開止痛藥的。原先酒館裏的女人也都因生意不好被打發回了家,也有的流落到街頭為了混口舍飯吃。鍾家的戲院生意也大不如前,冬日本就是淡季,這樣一來,大院裏顯得更冷清了,空蕩蕩的。小杏為了吸引更多的戲友,提出了可以無償供應茶水,並得到了鍾天翼的支持。可這個冬天,戲院還是沒有再暖和起來。再多的茶水也沒有挽救得了它幹涸的宿命。
待腿腳稍稍靈便了些,我便執意要出去走走。我多想出去看看那個喧囂的世界,聽聽磨剪子的聲音,小販兒的吆喝聲。我慢手慢腳地來到市集裏的饃鋪,要了兩個白生生的饃。我之所以這樣磨磨蹭蹭地,是因為我今兒個有件大事兒要辦。我雖心裏急切地想去做,可又不知是以何理由、以何身份,心裏不由得突突猛跳起來。像我一樣來吃饃的女兒家並不多,或者說整個縣上絕無僅有,因而店老板便瞪直了眼睛打量我。那模樣像是瞄準了飛蟲的青蛙,我胃裏反起一陣酸水兒。
店裏坐著的都是些歇腳兒的商人,倒騰糧食的販子。這年頭兒想掙錢,不認識些人兒總是不行的。我知道他們是到南方的三角洲那邊兒去買糧,“有水的地方兒就有糧“,爹時常這樣說。但那邊囤的糧也總有老總和大兵守著,不認識一個半個的還真是白跑一趟兒。
我嚼著熱氣騰騰的饃饃,一股地裏獨有的麥子的香氣便鑽到我的鼻子裏去了。爹有沒有糧食過冬呢?想著,我又買了兩個香噴噴的饃揣進了夾襖的兜裏。
按理兒說,這附近十裏八鄉的道兒我是認得的。但地裏一下了雪,所有的村子都變成了一個模樣。這幾日的氣溫驟降,土地上結了冰,走起路來嘀溜滑。人們也都穿著大夾襖晃晃悠悠地在冰上蹭著,活像一隻隻笨熊。右邊兒的馬道也被一個個馬掌兒給踩瓷實了,溜白的冰上蹭著形狀各異的泥點子。地裏沒個人煙兒也是尋常事兒,莊稼都凍死了,還看個啥呢?
我順著那條唯一能通往薑水鄉的道慢悠悠地蹭著,不知天黑前能不能蹭到。我的腿可是維持不了多久的。
正午的大太陽密實地烤在我頭頂時,我已經回到了白桃鎮。而暮色四合的時候,我終於看見了薑水鄉的人煙和煙囪上冒出的黑煙兒。
這是打我記事兒起,頭一次離家這麼久。因而當我再一次從山坡上那口窯院兒院牆上破損的空當兒向裏麵瞅去時,我的眼睛又濕潤了。土坯圍的雞圈鴨圈還在,但裏麵卻空空如野的。院兒裏的土被凍得幹得開了裂,變成了絳紫色。院兒門口站著幾個穿戴整齊的小夥兒,都是我不認識的人。爹這是在幹啥呢?
我並沒有急於走進去,而是扒在牆角兒豎起耳朵聽那口窯洞裏的動靜兒。
“老總啊?您行行好,別說是現大洋了,我現在連個銅板都拿不出了!您看看這家裏,除了那能糊口的鍋和睡覺的褥子,能賣的我都賣了啊!”我聽見爹帶著哭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