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無常,易放月亮。這句是誰說的來著?
明兒個就是清明了,我再一次抬頭望望頭頂的皓月。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可無論月是怎樣的,牙白中總是有模糊的、看不清的東西。桂樹一類的神物在又大又圓的月上留下了一跡汙點。所以人無論是怎樣的,也都會有不完美的缺憾吧?
“聽說今夜有小雨,小心著了涼!”鍾天翼在身後安靜地說。
我卻嚇了一個激靈,又緊緊地裹了裹小杏送我的絲綢披肩。
“天翼哥,你真是說笑了。眼瞅著都快到立夏了,怎麼會著涼呢?”
“身子不涼心卻涼啊!這心一涼,照樣會得風寒的。”他望著明月感歎。
我低垂下頭,想著明日還要給娘燒紙錢兒。爹還不知道過得咋樣了,有沒有人為難他?兩個人雖隻隔了幾百裏的路,卻如天各一邊似的,心裏能不涼麼?記得去年的清明,是我跟爹給娘在薑河邊撒的紙錢。薑河有四五十丈寬,時而也會有運貨的小商船兒經過。商販們通常都是從上流的酒三鎮順流而下,途徑薑水鄉、白桃鎮到達下遊的李縣。那一日,水麵上風平浪靜,白生生的紙錢兒就在煙波上蔫蔫地躺著。若是哪個小船兒從中經過,排開滾滾的兩行清浪,那紙錢兒就又都順水漂了回來,依附在河岸新綠的草根、野菜上。
“月月,想你的爹娘吧!”他繼續說,“方才小杏這麼說,想必你也想了。”
“是啊,我娘死得早,但我爹我還是很想的。”
“月月,或許我可以幫你跟你爹見上一麵。”他很神秘地說,露出鬼魅的笑。“聽說你爹最近贏了錢,正在找你哩!”
“真的麼?”我脫口大叫出來,感激地望著他。
他示意我小點聲,“真的,就在妥夢酒樓。明日酉時。因為現在一舉一動都引人矚目,所以你爹他要避嫌。”
“那麼晚?”我有些膽怯,女孩子走夜路可是很不安穩的。
“放心,你要是害怕,我陪你去總可以吧?”鍾天翼很爽快地提出。
我懦懦地應下了,心裏卻怪怪的,總覺得哪裏不稱心,不對勁的樣子。
大早上的醒來,就聞到了衝鼻的黃酒味兒。小杏跟天翼把剩下的黃酒喝了解饞就開始到我那裏耍起酒瘋兒來。在我還睡眼惺忪時,小杏就給我的手、腳綁上了趕集時店家送的五彩繩兒。可要命的是,她真真是故意要捉弄我,把我的雙手綁在了一起,連同雙足也有同樣的遭遇。於是這出惡作劇的後果便是我在要起身時順勢滾到了地上。拔涼拔涼的磚地上,我大聲地詛咒著,不想卻一下吆喝來了一個“妹妹”。
鍾印畫活蹦亂跳地插著艾蒿,引來我的一陣好奇。這個渾身散發著草本清香的小姑娘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未等我上前打聽,她便自己娓娓道是鍾大娘跟鍾大爺的小女兒。這老兩口怕是尋鍾天翼再引出什麼事端,就讓她暫且寄居在熟人家。哪知她天生又閑不住,就自個兒跑來尋她爹娘了。沒等說上兩句話,她就又如歡快的小鹿一樣消失在了院子盡頭。
我按照鍾天翼囑咐的,沒有跟任何人提起要跟爹見麵的計劃。隻是暗暗在心裏數著時辰,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邊。
我推開門,看見鍾天翼背對著我站在門口兒。他從藤蔓上輕輕掐下一朵紫藤花,捧在手心。
“出來了?”他隻輕輕地問候了句。
我應付似的點點頭,心裏還是怯怯地。一路上我們也沒什麼交流,玄月上滲著清冷異常的陰影。直到我們走到妥夢酒樓的門前,我的瞳孔才放得老大。
這家酒樓非同尋常,門前種著的是隻有在日本畫報裏才見過的粉嫩的櫻花樹。門外掛著的像是我們用的馬燈,卻又把肚子拉得老長,軟豆腐似的。燈下站著兩個鬼一樣的女人。臉擦得雪白,頭發像古人那樣盤起。背後還背著看著很重似的荷包,腳上踩著木屐。這就是傳說中的歌舞伎吧?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鍾天翼信手摘下一朵櫻花,將其與先前的紫藤花揉捏在一起。待花瓣完全碎了,分不清彼此了,他就一把把它們全都扔到了地上。
“進來吧”他在門口探出頭來催促我。
我木木地,不知爹怎麼會在這裏。這酒樓裏的裝潢也不尋常,弄得我暈頭轉向的。一間間包廂小得像鴿子籠,門口掛著日式的山水畫。一槽槽的木板間穿插疊放著穿著和服的玩偶和做工精巧的折紙。一個個罐狀的瓷瓶挺著肚子,脖頸裏孤零零地插著幾朵不屬於這裏的花,渾然把一方酒樓裝扮得如在關西一般。我一個鄉下來的女子,哪裏見過這般場景?這一切都是在搞什麼鬼嘛!
幾個日本女人又簇擁著把我拉上樓,打開一麵折扇狀的門,就強行給我推了進去。一上樓我就沒看見鍾天翼,因而怕極了。
但真正使我怕到極點的,卻是我麵前見到的人。川崎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