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有北生孑然南遊求學，居數載。不堪客愁，欲北歸。偶逢故鄉同窗來訪，鄉音乍聽，不勝唏噓。素酒盈樽，三杯過後，愈添愁緒。吟道：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同窗雅人也，聽得他吟出摩詰佳句，亦用摩詰梅花詩句和之：已見寒梅發，複聞啼鳥聲。心心視春草，畏向玉階生。
又道：故鄉西山新梅已發，俏若當年。若兄近幾日返鄉，或許能得一見。茲時，生歸心似箭。不日便已踏歸程。
待得歸故裏，家鄉草木亦覺新鮮。雖未至春來，積雪尚覆，一片蕭疏。唯鬆柏尚存陳年舊綠。於眼中無疑已看到春情暗湧，花開有日。及家。略息兩日，便行囊檢點，奔西山而去。
西山者，京西屏障，太行之龍首。金章宗曾於此建八大水院。林依山作勢，徑與水徘徊。然茲時並無蒼翠相襯，高閣危簷略顯蒼涼。生深知，觀梅的好去處並不在這些個地方，便小徑尋幽，自尋那農舍茅簷而去。
入山數十裏，人煙漸疏，得見一坳數間農舍依壁，院中寒梅八九，梢上已是暈紅點點。未叩柴門，已有老嫗迎出道：可是京中觀梅客？生答：小生乃京城書生，酷愛梅花。自外鄉遊歸，欲一賞西山梅韻。老人家可肯借宿？
老嫗尚未回話，卻聽得屋內有女作答：又是觀梅客，婆婆不借了吧。言語中頗有幽怨之意。
那婆婆猶豫片刻，歎道：歲歲觀梅客，匆匆若流雲，紅凋客亦去，每憶每傷心。生不解其意。不知如何作答。婆婆見其迷惘，又道：汝勿怪，梅姑性直，言語相忤，皆因曾被觀梅客傷心。其實心底善良，從未當真將觀梅者拒之門外。這廂是婆婆我和梅姑宿處，東廂有空舍，帶我略收拾利落，你便能住。院中有梅可賞。出門行廿裏，尚有梅林百畝。你自可前往賞之。
生聞婆婆嘮叨罷，才知屋內之女，名作梅姑。至於緣何怨恨於觀梅客，就不得而知了。
宿處已定，生將所攜筆墨置案，食幹糧少許，便欲去梅林觀賞。一女叩門而入，送熱茶一壺於案，卻並不言語，冰頰星眸，其寒令人不堪直視。突忽而來，嫋嫋而去。生歎：真冷豔也。
女又返，冷冷道：院中有梅，且觀之。梅林路遙，可明日由人引而賞。言罷即歸其屋。
生出門賞院中之梅，梅未盡開，殷虹點點綴於疏枝，若美人唇。八九株梅枝，姿態各異。或直或斜，或疏或密。疏者幹老虯，密者身纖細。猶以老幼兩株甚奇，幹身相偎，依依狀。老枝著花略白，新枝著花則紅欲滴。兩樹皆近東廂，新枝有橫斜者，幾近可拂窗。
生於梅樹循周而觀，遠近而觀，彎枝就朵而嗅。忙的不亦樂乎。
乍聽婆婆讚道：汝果非俗客。竟懂得賞梅之道。
生聞言轉身而拜：小生乃率意而賞，並不諳其深味。想必婆婆是個中高人，還請賜教一二。
婆婆笑道：俺久居村野，哪裏是甚高人。隻是近梅久了，懂得梅心罷了。賞梅之人中可分數類。一是附庸風雅，僅賞得梅容，二是略諳梅韻，可賞得梅香，其三則可品得梅心。非愛梅至深者不可得。
生怯怯道：婆婆看我屬何類?
婆婆端儼道：你循周而觀，遠近端詳，折朵而嗅。難得仔細如斯。觀其姿，嗅其香，花容，身姿，蕊香可得矣。已類其二。至於梅心得否，婆婆不敢妄言。
梅姑恰出其屋，聞聽婆婆如是說，冷冷道：清俗自知，婆婆說那些作甚。已到晚飯時分，還是弄些個飯菜，免得人家饑腸轆轆，啃那些幹糧作食。
農舍僅婆婆梅姑二人居住，無備酒肉。烹炒一些菜蔬佐餐。雖為陋食，食之淡香滋味，久咂不散。生品之不知何味。
至晚，積雪相映天上明月。天地清明。生明燭伏案，欲成梅花詩句。有枝搖曳映窗，纖纖嫋嫋若美人倩影。遂惹無盡遐思。夜不能寐。
生薄窗半啟，乍有涼風撲麵，一縷暗香襲來。生恍然有悟，那食中滋味，不正是這般香氣麼。卻不知梅姑怎般弄得。遐思中，忽聽有人吟道：冷月迷離翦瘦形。披雪寒生，直欲香凝。支身病骨無憑處，一段空教陌上橫。
總是著花早一程。紅箋濡墨，人說傾城。千紅放處我凋零。誰個猶思，夢裏曾經。
依稀辨得那梅樹之下，竟是梅姑身影。
忽有山風大作，攪雪如龍。明月乍成昏黃。梅姑亦杳於冥冥之中。生未及深想，便攜衾而出，覆之於梅樹之身。衾未可全覆，則褪其青衫。以遮梅花。雖褻衣侵雪而渾然不覺其寒。風驟止，再觀梅樹，除衾衫所覆者，皆新紅寥落，一片狼藉。生頓足而歎：何以狂風凋欲盡，梅紅不使伴終宵。
生癡癡而立，竟不覺婆婆與梅姑已到近前，將那青衫取下，輕披其身。婆婆道：夜深風寒，回屋去吧。梅花凋零與否，亦屬天意。人奈何之？幸之這兩株梅樹得公子眷顧，免遭風凋，足慰惜梅之心。說話間，頗含深意的向梅姑一瞥。梅姑並未言語，隻是戚眉略舒，冰頰之上泛起兩朵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