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晚間,理誠理靈正在房中練字,聽得有人敲門,便齊齊望向吳尚道。此時的吳尚道身穿一身白錦雲紋道袍,跪坐在榻上凝神煮茶。榻上一共三個杯子,他麵前一個,另兩個平平放在對麵,理誠理靈本以為練完字後師父要開講,聽到來客求見的聲音才知道自己料錯了。
果然,理誠開門便見三個女子,一般的紫袍金線大鬥篷,將半個臉都藏在其中。為首那女子掀開帽鬥,輕輕理了理發髻簪釵,上前拜道:“小道長,妾身諸嵇山一唯,求見青木真人。”理誠連忙請她們進來,正要轉身回報,卻被走在最後那女子輕輕拉了一下。
理誠回頭看去,那女子微微抬起下頜,揚起頭也在看他。理誠隻覺得奇怪,並不覺得自己認識此女,卻好像哪裏見過一般。再等那女子除下鬥篷,理誠腦中一片空白,失聲道:“原來是你?”那女子朝理誠笑了笑,又看了看大人,低聲道:“是我怎的?還不跪下謝我救命之恩!”理誠滿臉通紅,心中不想跪她,卻又覺得人家說得在理,隻得轉向師父求救。幸好前麵一唯見女兒放肆,回頭低聲教訓兩句,才算解了理誠的尷尬。
吳尚道將水從小手爐上提起,燙了杯,笑道:“道友來得正好。貧道從長安出來時帶了些許終南茸茶,頗有滋味,可以一嚐。”一唯眼尖,認出吳尚道身上那套道袍正是當日離開狐岐山時狐族所贈,心知吳尚道早就知道她們要來,不由心下忐忑。
“小朋友晚上不能喝茶。”吳尚道對兩個徒弟和小九笑道,“上隔壁屋寫字去吧。”理誠收拾起筆墨紙硯便走,理靈卻拖延著時間,想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吳尚道本來性子就溫吞如水,也不催他,直等他走了出去帶上門才對二女道:“小徒頑劣,讓二位見笑了。”二女對視一眼,不知說什麼好。原本打好的腹稿在吳尚道這種真人麵前像是稚童的玩笑一般,若要開門見山地求他,卻又擔心惹惱了真人。
在狐族看來,世上固然有不求回報的高潔之士,但出於多疑的本性,她們更相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等價交易。隻是吳尚道這種人,該用什麼去收買呢?金錢?美女?地位?權力?最最可怕的是,別的修行人還貪圖奇珍異寶,高功大法,吳尚道卻連這些東西都不要。麵對吳尚道,二女隻覺得像是在茫然無際的大海中行船一般,心裏空空蕩蕩的。
“你不問問我們怎麼找到你的麼?”如意爽朗笑道,“你這一路居然一日三變,莫非又欠了誰的風liu債?”
吳尚道見如意今日親來,神情開朗,又開口調笑,知道她心中情關已破,自然為她高興。他笑道:“貴山要找個凡人,那還不是甕中捉鱉一般簡單。不過貧道聽人說,夜行之人非私奔便是行賄,二位道友不知占的是哪一條。”論說伶牙俐齒口無遮攔,這個時代誰能比得過吳尚道?千八百年的知識積累對於一心向道的道人來說,也就是用來過過嘴癮而已。
隻是狐妖也不是省油的燈,饒是穩重如一唯這般的狐族掌門人,還是會不自覺地流出些許狐族狡黠的天性。“妾身是來行賄的,舍妹卻是來私奔的。”一唯在吳尚道麵前總是畢恭畢敬,此語一出,殺傷力極大,讓吳尚道也隻得啞然以對。如意原本還是白皙的麵龐登時上了一層胭脂色,偷偷去掐一唯。
一唯避過妹妹的報複,微斂笑容道:“言歸正傳。不知道長是否知道陽明書院之事?”吳尚道麵如止水,喝了口茶,悠然道:“還望道友告知。”一唯輕輕正了正衣擺,卻是在整理思路。
“陽明書院乃是前不久才創立的,隱在揚州城外的石柱山裏。”一唯款款道,“初時也不見有什麼異相,講的都是儒門經典,與尋常書院無異。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卻風頭日盛,竟已經將手探到了朝堂。”
吳尚道當然知道赤明的野心。雖然他並未對赤明講過控製輿論,教育洗腦之類的事物,但赤明乃是天縱之才,這些事自己遲早會想出來。控製朝堂隻是控製輿論的必經之路而已。
“道長恐怕不知,朝廷已經下了詔令,明年的科舉將獨存進士科,罷詩賦,用經義策論取士。”一唯說道此處,眉頭緊皺。
吳尚道微微頷首,心道:赤明便是要弄個八股文出來也沒什麼稀奇。
一唯見吳尚道毫不以為意,愁容上湧,道:“道長或許以為這與我族毫無關係。其實不然。”吳尚道輕輕哦了一聲,等她繼續說道:“我族雖然隱於山中,卻也要與世俗往來。當年道魔相爭,我狐族可以穩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可如今佛門被立為國教,建鎮妖塔,欲滅天下異己。魔門卻脫胎換骨拜入孔氏門下,我狐族瞬時便站到了風口浪尖,危不勝危啊。”
吳尚道還是微微頷首,良久方道:“道友是怕魔門進了朝堂與佛門遙相呼應,對狐族不利?”一唯重重點頭。吳尚道卻笑道:“道友對時局的分析入木三分,見微知著,貧道佩服。隻是道友卻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一唯連聲請教。吳尚道道:“魔門貌似脫胎換骨,實則借屍還魂。赤明是何等人物?到手的地藏禪杖說不要便不要了。這種人,若非無欲無求,便是心裏存著個更大的天地,已經看不上一件小小物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