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下的嶗山仿佛回歸了蠻荒世界,地上走獸幽綠的瞳光與天上繁星相映,人類踏足的痕跡被黑色的夜幕遮掩得嚴嚴實實。
越來越涼的山風帶著初秋的煞氣,吹散了白日裏僅存的一點熱氣。
“醒了?”身穿藏青道袍的嶗山道人舉著火把,對躺在地上的少年說道。
少年扶著腦袋,顫顫悠悠扶著石壁坐了起來,長長吐了口氣,喉嚨嘶啞道:“怎的渾身骨架像是拆了一般?”
那道人在石壁上找了個凹宕,將火把插了進去。少年這才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山洞,也就丈把深,一支火把已經將此地照了個大概。洞裏有一個稻草編的蒲團,周邊已經起了毛,看來用的時日不短。
“來,喝一口。”道人遞上一個葫蘆,“在這地上躺了大半天,寒氣都滲進骨髓裏了。”
“謝道長。”少年接過葫蘆,咕嚕咕嚕喝了好大幾口,方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隻覺得這微甜帶著辛味的藥水化作了一條暖流,循著食道落入胃囊,由胃囊散入四肢百骸,最後彙聚心頭,果然整個人都爽利了。
“這是什麼?真好喝。”少年說了一句,正要再喝,那道人已經劈手將葫蘆奪了過去,在葫蘆口上一抹,塞了塞子。
“多大了?”道人踢過蒲團,示意少年坐在蒲團上。
少年見道人已經去了草鞋,雙腿一盤坐在鞋上,便也不客套,緩緩爬上了蒲團坐住道:“過了年就十七了。”
“姓甚名誰,哪裏人氏?”道人又問道。
少年正好奇這道人為什麼這麼問他,口中卻忍不住老實答道:“我姓趙,名嬰。嬰孩的嬰。”那道士微微頜首,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想來你家本是大戶人家,令尊老來得子。隻是家道中落,父母早亡罷。”
“道長怎麼知道!?”趙嬰大奇,掙紮要跪起來,“莫非道長是仙人?”
“凡夫俗子罷了。”那道人一笑,又道,“以嬰為名,多是詩禮之家。這個‘嬰’字本意是女子頸上的掛飾,可見你父母老來得子,心愛之情。老子又謂:能嬰兒乎?可見乃父有向道之心。可看你自己都不知道這字的意思,可知從小無緣受過庭之訓。”
趙嬰神情一黯,食指緊摳蒲團,嘴唇緊咬。
“今日發生的事,可還記得幾分?”道人手中法器輕敲,如鳴玉罄,將趙嬰從回憶中喚了回來,柔聲問道。
趙嬰聞言,雙眉緊鎖,雙目含空,回憶半晌,方才道:“我隻依稀記得,走進了一間殿堂,有個高高大大的人突然走過來往我手裏塞了一柄寶劍……我拿了劍要走,突然又有個道士攔住了我,也不說話,隻是拔劍向我行禮……我還不知道怎麼應對,手中的寶劍卻活了起來……然後的事……”趙嬰甩了甩頭,望向道人:“就不記得了。”
“那道人可是我這般打扮?”
“不是。”趙嬰搖了搖頭,“他的袖子還要寬大些,舞起劍來就如一隻大蝴蝶,飄忽忽的……”
“他長得何等模樣?”
“清清瘦瘦,七尺來高。”趙嬰皺著眉,努力回憶道,“一雙眼睛亮得很,其他倒不記得了。”
“你見他是何等心情?”道人連珠問道。
趙嬰皺眉道:“也沒什麼心情……呃,細細品味之下,倒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或者像是兄弟……道長這麼一問,我倒是挺想他的了。”
“那柄劍呢?”道人又問。
——是了,總覺得少了什麼,卻是那柄劍不見了。
趙嬰左右看了看,茫然無對,心頭像是失落了什麼似的。
“把手給我。”道人伸出手掌。趙嬰依言握了上去,隻覺得像是貼在了暖爐上,一股熱流已經順著手臂爬了過來,瞬間便布滿全身,說不出地舒暢。在這無比舒暢之中,趙嬰不自覺雙目微閉,酩酊大醉一般。
道人很快便撤了手,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柄劍,如插豆腐一般刺入石台裏,問道:“想學劍麼?”
趙嬰聞言大喜,福臨心智,當即拜倒磕頭道:“求師父憐憫,收下徒兒。徒兒雖然愚笨,但必當鞍前馬後服侍師尊!”
“貧道且問你,為何要學劍?”
趙嬰望向道人,目光堅定:“徒兒要持劍衛道,蕩平天下妖魔!”
“還有呢?”
趙嬰的目光突然軟了下來,適才的剛烈一掃而空,良久才道:“學好了劍術,我才好去找我姐姐。”
“姐姐?”
“嗯,”趙嬰渾身都軟了下來,癱坐在蒲團上,“我家本真真是仕宦之家。當年我尚在繈褓之中,家裏就遭了禍。父親的對頭招了邪魔,殺了我家七十三口。姐姐當時隻有五歲,抱著我躲在井裏才逃過一劫。”趙嬰說到傷心處,不由悲從中來,淚流不止,語帶哽咽道:“鄉鄰見我們姐弟可憐,一餐飯一碗水地接濟我們,才讓我們活了下來。姐姐十五歲的時候,族裏那幫喪盡天良的‘長輩’,居然說爹欠了他們錢,竟將姐姐賣了!”說到這裏,趙嬰身上殺氣勃發,十指深深摳入蒲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