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吃飯還有一陣子。我爬上樓,和往常一樣,我喜歡在黃昏和傍晚時分站在樓上,向四處張望。也隻有樓上才安靜一點,樓下的飯店裏客人們推杯換盞,喧嘩不已。很多都是過往碼頭的船老大,在運河水上見了麵,總要停下來喝上幾杯敘敘舊,發泄一下積鬱已久的江湖氣。樓上的風景很好。在花街這地方,隻有站在高處才能發現它的妙處。
向前看是一片大水,幾十年前曾經繁華過,據說是南北的交通要道。現在不行了,隻是一條老得不能再起多大風浪的運河。水麵上陰暗,黑夜從水裏緩慢地升起來,遙遠處的幾盞漂移的小燈更覺得水上傍晚的空曠。河對岸是繁盛的槐樹,現在已經成了連綿的黑影,像看不斷的山。向後看才是花街,整個一條街盡收眼底。我更喜歡看這邊,青磚灰瓦的一個個小院子,房屋清瘦高拔但謙恭,簷角努力地飛起來。院子裏種植著一棵老樹,遮住大半個院子的陰涼,然後是門樓,也是瘦高的,都是上了年紀的古董。院門也是,兩扇對開,掛著幾十年前的鎖。人從堂屋裏出來,嗓門卻很大,孩子喊爹娘,父母找兒女,叫上一聲一條街都聽得見。店鋪都對著街開,那些尚未打烊的鋪子裏的燈光斷斷續續地照亮了一條街。雜貨店。裁縫店。豆腐店。米店。壽衣店。燒餅店。餛飩店。每家的燈光照亮門前的一塊青石板。白天潑下的水還沒幹,加上傍晚上升的水汽和苔蘚,石板路上一段幽暗,一段清涼,斑斑駁駁地到了花街的盡頭。
這些都不是最好看的,最好看的是那些外地來的年輕女人掛燈籠的時候。我猜很少有人能比我看得更仔細了。晴好的晚上,大約八九點鍾,我瞞著父母偷偷站在南向的窗下,一家一家看過去,看哪一家最先掛起燈籠。那些外地來的女人,在某個小院裏租一間屋子,靠身體生活。這是多年來傳統。石碼頭曾是這條水上遠近聞名的大碼頭,商旅往來頻繁,歇腳的,找樂的,都會在花街上停下來,找個女人排遣一下寂寞。久而久之就成就一條花街,直到現在石碼頭衰落了,還有外地的女人找到這裏來,做那些夜晚的生意。她們白天或者睡覺,或者和花街上的其他人一樣,過著無可指摘的生活。到了晚上,她們漸次把床底下的小燈籠拿出來,點上蠟燭,靜悄悄地掛在自己的門樓底下,告訴那些遠道而來的男人,這裏有一個溫暖的女人在等著他。
我喜歡看那些紅燈籠,走得或快或慢,最後無一不是卑微地掛在門下。然後女的就進了院子,等著誰來摘她的燈籠。運氣好的時候,我能看見街兩邊十幾、二十幾個小燈籠逐一都被摘走,那些男人都豎起領子,低頭疾走,像一隻隻過街的狐狸,然後快速地摘下燈籠,把蠟燭吹滅,吱嘎一聲門響,消失在院子裏。如果運氣不好,尤其是天氣不對勁兒的時候,男人就稀罕了,偶爾會出現一兩個摘燈籠的,晃了一下就沒影了。大部分的燈籠還要不懈地亮下去,直到她們自己出來摘掉。她們摘燈籠的時候我很少看到,那時候我早睡著了。當然,天氣不好她們常常就懶得掛燈籠了。聽花街上的人說,洗頭房裏的小姐都是出門招呼的,她們不,她們隻掛燈籠。
再往前看,就看到了青禾家。青禾家和我們家一樣,是花街上僅有的兩家建起兩層小樓的。我們家的大一點,因為樓下要做飯店。她們家的小,但小也是兩層,在眾多灰突突的平房小院裏,兩層小樓不管建得如何,免不了都要顯眼的。比如現在,我就能看到她們家的二樓走廊。一個人影影綽綽在走廊上抖著一大塊東西,抖完了掛到繩上。姚阿姨在晾衣服。然後我看到一個小人影也走上了走廊,那一定是青禾。
說實話,青禾家建成的這個兩層小樓讓花街人非常意外。想一想,一個殺豬的,哪來那麼多錢蓋這樣氣派的大房子。但是馮大力和他老婆姚丹蓋成了,而且姚丹還沒有工作。她平時就是帶帶孩子做做家務,空閑了再給丈夫搭把手,看一下豬肉攤子。他們剛結婚那會兒,馮大力和姚丹送豬肉到我們家時,都會順便坐一坐。那會兒我就常聽他們說,早晚建一座我們家這樣的房子。現在我還能想起馮大力表達這個意思時的表情,有點咬牙切齒,一隻手還抓著姚丹的手,那意思就像是兩人約定了要戮力同心,天塌下來房子也照建不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