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進攻並沒有來,老公隻是朝她笑了笑,似乎還挺開心,說,想不到你家在這裏還有這樣一個老親,那家夥認識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呢,我爸爸昨天請他吃飯了,吃到後來,還介紹了一個市政府的工程給爸爸做呢。潘多拉滿臉疑惑:你是說……範……嗎?
她不知道該怎樣稱呼範先生了。
對啊,就是你的親戚範先生。她老公走過來,拍拍她屁股,像獎賞似的。
親戚就該有清清楚楚的輩分,該叫伯伯就伯伯,該叫舅舅就舅舅,“你的親戚範先生”,潘多拉的耳朵因為這個稱呼而燒了起來,從耳朵開始,繼而脖子,後背,胸膛……每一處都在著火。明明應該端著水槍滅火的,到最後卻成了縱火犯,潘多拉掙紮著挪到長沙發那,在一團火焰的包圍中,把自己陷進沙發裏,仿佛沙發裏埋著一堆沙子,她隻需要把身子藏進去,那火,就會自己滅了。
火一直燒著,越燒越烈,潘多拉緊閉雙眼,本該又黑又軟的世界裏,一片通紅,比夏日夜晚的火燒雲還要紅,她看見奶奶提著那隻被炎陽烘烤了一天的紅漆腳桶要進屋去,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團火燒雲,腳桶就著了,熊熊地燒起來,把潘多拉想要的又黑又軟的世界燒得又紅又硬。潘多拉徒勞無功地在沙發上輾轉,但睡眠一直沒來。她翻了一整夜,老公來拉了她兩回,最後還是打著哈欠自己去睡了,他說,天哪,真把我累壞了,你這是幹嗎呀?我不管你了,我可要睡了。
在潘多拉妄圖逃入睡鄉的那一夜,她的奶奶靜悄悄地入睡後再沒醒來。電話裏潘老頭帶著哭腔向女兒通報這消息,潘多拉身上的火應聲熄滅,她朝天花板仰起了她單薄的小臉,說,爸爸,你別哭,等著我,我馬上來。
當航船如蝸牛般在濁黃的近海移動的時候,潘多拉站在船舷旁,眺望著地平線附近的那些深藍色的海水,她發現自己並不難過,相反,她為奶奶感到輕鬆。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奶奶再也用不著她的紅漆腳桶了。所以,當她幾乎是喜氣洋洋地衝到奶奶身邊時,潘老媽駭得一把拉住她,不讓她做完擁抱奶奶的動作。
你怎麼啦?潘老媽抱緊女兒,在她耳邊說,你這傻孩子!你應該哭的。
奶奶躺在那裏,神情似乎很不安,嘴角緊繃,用力往下垂著。這讓潘多拉惶恐,惶恐得讓她忘記了悲傷,她伸出手去,把奶奶的嘴角往上提,人死了應該慈祥。她試了幾次,剛提上去了,過了會兒,又緩緩地回到老地方。穿著白衣係著麻帶的潘老頭走過來,麻繩項圈一樣晃蕩到脖子那,他的雙手緊緊攥著它,潘多拉一個恍惚,像是看到爸爸正把頭往那個繩圈裏送,她嚇得捂住嘴,說,不要,爸爸,不要這樣……潘老頭和麻繩一起貼著潘多拉的耳朵說,拉拉,別弄了,我也試過,看來是沒辦法了,奶奶走了,就這樣走了……
潘多拉把臉埋在雙手裏,把雙手擱在膝蓋上,等待著哭聲來臨,可是,淚腺和聲帶都被這惶恐凍住了,潘多拉竭盡全力,也隻是發出了一些抽泣。她突然想起那些天兒子在地板上蹬腿大哭的樣子,也許,腿部運動可以刺激淚腺分泌,她就開始跺腳。無論她怎麼努力,淚水就是沒有潘老媽希望的那麼多。潘老媽輕聲和人說,這孩子,難過得哭不出來了。那人說,是啊,她奶奶最疼這孫女了,她常誇拉拉的,說這孩子沒心沒肺,讓人看著亮堂堂的,好人家的兒女就該這樣!
潘多拉突然想起什麼,她問,爸爸,你把我的事告訴奶奶了嗎?潘老頭麻木地點點頭,說,是啊,她還特意叮囑我,要你把謊話說得理直氣壯些。潘多拉身上的火又熊熊複燃,她呻吟了一聲,奶奶!痛哭便隨之而來,無法遏止,哭過了出喪,哭過了下葬,哭過了祭奠,在一切哭聲都已經隨儀式停止的黃昏,潘多拉的哭聲依舊不肯停歇。
這孩子……潘老媽困窘地對著鄰居和親戚們笑著,這孩子……
在潘多拉為奶奶放聲痛哭的時候,娜娜正在西安看華清池,她轉動著手腕上的翡翠鐲子,想著豐滿的楊貴妃。沒有人通知娜娜,是潘老頭做的主,也許是奶奶的遺囑,他說,不要打擾娜娜的蜜月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