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天,大喇叭裏播放著一種奇怪的音樂,肅穆而莊嚴。學校裏的老師,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嘻嘻哈哈,全都表情嚴肅而沉重,喇叭裏的音樂播放完之後,先是一個女聲在說著什麼,後來又有一個口音很重的聲音在講話,具體什麼事情我也聽不清楚,隻記得最後一句:你辦事,我放心。
學校裏提前下課了,高年級的學生全都留在學校裏待命,我們這一二年級的孩子,因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照樣嘻嘻哈哈,三三兩兩地往家跑。家裏鎖著門,鄰居說我爺爺奶奶去大隊部了,黨員開會。剛巧有小孩來找我,我就把書包隔這牆頭一扔,扔進了院子裏,轉身跟著小夥伴玩捉迷藏啦。
傍晚的時候,渾身是土的我悄悄走進家門,往日奶奶見我回來一身土,總是訓斥一頓。今天家裏的氣氛很奇怪,家裏靜悄悄的,爺爺坐著馬紮靠在棗樹上,兩眼無神地看著天,北屋裏黑著燈,可能我奶奶出別人家串門了,我想。我躡手躡腳走進廚房,從缸裏舀出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伸手去掀鍋蓋,卻發現鍋裏冰冷,我趕緊從廚房裏探出頭,衝我爺爺喊道:爺爺,怎麼沒做飯啊?爺爺聽我喊,瞧了我一眼,衝我擺擺手沒有說話,北屋裏傳出了奶奶的哭泣聲。難道說爺爺奶奶吵架了?我摸了摸幹癟的肚子,從篦子裏拿來一塊涼窩窩,邊啃邊往外走。走到胡同口的時候,我堂姐小萍衝我揮揮手,然後走到我跟前,低低的聲音說:小軍,你知道不?毛主席死了。
毛主席,從我記事開始就聽大人們說,在哪萬惡的舊社會,貧下中農吃不飽,穿不暖,是毛主席領導人民得解放,翻身做了主人。在那個年代裏,毛主席就相當於神的化身,大街上到處寫著標語,主要是毛主席語錄,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之類的,還沒有上學的時候,這些基本都背熟了。那時候,學生之間相互找老師告狀,編理由的時候,一般都不敢說毛主席怎麼樣,一旦有人敢報告說,某某某說毛主席是大壞蛋類的,告狀的與被告的都要遭到老師的毆打。記得有個其他班的小學生,原本身上別著一個毛主席紀念章,因為別針壞了,他把紀念章拿在手裏軲轆著玩,被一個警惕性非常高的學生報告給老師了,接著這個學生的噩夢開始了。大會批,小會鬥,學生的家長脖子裏掛著大牌子站在旁邊,那學生剃這光頭,頭戴高帽,五花大綁地跪在台上,前後折騰了好幾個月,終於慢慢平息下去,那個學生因為年紀小,經不住折騰,先是發了很長時間的高燒,沒救過來,死了。他媽看兒子死了,一時想不開,晚上就上吊了。他爸爸眼看著天將橫禍,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瘋了。基本從哪兒以後,小孩之間相互詛咒,一個孩子指著另一個孩子說,你要是不如何如何,我就告訴老師,你罵毛主席了,另一個小孩,當時就臉色煞白。
啃完窩窩,站在街上等著其他孩子出來玩,等了好久,從家裏出來的孩子沒幾個。眼看打仗,捉迷藏因為人手不夠,相互打鬧了一會兒,各自回家去了。回家以後,插上街門,爺爺奶奶和兩個弟弟都在院子裏坐著,小方桌上晾著一碗米湯,弟弟說那是給我留的。喝完米湯,奶奶把碗收拾走了,我領著兩個弟弟回東屋睡覺去了。早晨起床的時候找不著鞋了,我從窗戶裏衝北屋喊了一聲,奶奶答應著叫我們等一會兒,時間不大,奶奶拿著三雙白鞋走進東屋,這是我們那邊的規矩,家裏老人去世了,都要在鞋麵上縫上白布,表示戴孝。
吃完早飯準備去學校,同班的小五跑到我家來說,今天上學不用背書包了,學校裏開大會。等我回家放下書包,跟著小五往學校裏跑的時候,卻見高年級的學生,排著隊,由老師帶著,往大隊部的方向走,我們跑到學校門口,看著自己的班級隊伍之後,分別插了進去。來到大隊部的時候,幾個高年級的女生,拿著一個筐子,裏麵裝滿了用白紙紮好的紙花,各個班級由老師帶領,走過筐子的時候,各自取一個紙花,別再胸前。那天的天氣有些陰,好在穿的比較厚,倒不覺得冷。追悼會開始以後,所有的老師全都哭泣起來,音樂響起之後,現場哭聲一片,平時喜歡大鬧不老實的學生,今天一個個都變得很乖,連交頭接耳的都很少。追悼會開了將近一半的時候,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細雨,學生周圍的那些群眾臉上,雨水淚水分不清,卻連一個退場的也沒有。
時間過得很快,毛主席去世不久,緊接著就發生了粉碎四人幫,偉大領袖華主席上台的消息。這些消息,平時喜歡看報的一些幹部,老師們大都興高采烈,對於老百姓來說,反響倒是不大。相對來說,無論誰執政,老百姓的日子還是照樣過。倒是村子裏的傻殿傑,成天東頭跑到西頭,見人就說,現在毛主席死了,華主席是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了。
忘了神時候,好像是下午放學,遠遠看見楊老師在井台上拿著他的小罐子在打水,我趕緊跑回家裏,從鋪底下翻出那本從縣城帶回來的十步真功根本經和那本康熙字典,跑到井台上的時候,楊老師正拿著罐子喝水,等他喝完之後,我先叫了聲楊老師,然後把書遞過去。楊老師先是翻了翻十步真功根本經,皺了皺眉頭,隨手卷起來放進兜裏,又拿起那部康熙字典,眼睛一亮,緊緊抓住不放開。他叫我等他一會兒,收拾好罐子,轉身回家,時間不大,楊老師又回來了,看看四下沒人,偷偷從懷裏拿出幾本線裝書交給我,又拿出一個筆記本說,你給我的那個什麼十步真功,根本沒用,我這幾本書都是手抄的,包括了佛道兩家的丹法,醫術,氣功,武術功夫與法術,碰到看不明白的就翻日記本,我那裏麵都有解釋,記得看完了還給我。
回到家裏的時候,天還不黑,接著西下的餘輝,我翻著那幾本書,裏麵是用毛筆抄寫的小楷字跡,非常的工整,而且還都是簡體字。讀誦幾句之後,翻開日記本找相關的解釋,倒也解釋得很明白。其中關於丹法類的東西,跟我平時打坐練習的呼吸法門有些類似,隻不過多了百日築基,河車搬運,七返丹砂,陽光三顯,黃芽白雪類的名詞。吃完晚飯之後,我記掛著那些書,回到東屋以後,點上油燈,接著看書。對照日記本上講的,試著按照書上寫的東西進行冥想,調息,運氣,時間不長,腦子裏開始胡思亂想,渾身不適這疼就是哪兒癢癢,很不自在。於是,隨手把書壓在枕頭下麵,吹滅油燈,鑽進被窩睡覺。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感覺外麵有人叫我,恍惚間,看見前麵有個穿著白褲子白褂子的長頭發小女孩在跑,一邊跑還一邊轉過身來向我招手。鬼使神差一樣,我跟著她一前一後來到打麥場的地方,做遊戲,捉迷藏,好不高興。輪到她藏我找的時候,正當我去找她,在麥秸垛後麵找到她,準備抓她的衣服時,那女孩忽然回過頭來,臉上掛著淚花說:哥哥,我腿疼。我轉到她的前麵,剛要挽起她的褲腿的時候,耳邊忽然出現一聲清脆的鞭捎抽打空氣的聲音,當時我渾身一激靈,猛然蘇醒了,借著昏黃的月光向周圍一看,頓時毛骨悚然。
天上的月亮黃黃的,旁邊還有顆很大的星星一閃一閃的。空曠的野地裏,鴉雀無聲,草叢裏隱約傳來秋蟲的叫聲。我坐在地上向周圍打量著,遠遠的向西北望去,北方是高高的,黑糊糊的河堤,離我不遠的地方,是一條大道,大道兩邊的楊樹,葉子開始落了,大片大片的葉子落下來的時候,沙沙作響。我坐著的地方前麵,是一片空曠的石板場地,兩旁的石人石馬東倒西歪地散落在草叢裏,在我跟前還立著一個漢白玉的石碑,我跳下去,走到石碑跟前一看,上麵寫著:清河縣東潘莊皇帝墳古墓遺址,清河縣人民政府等字樣。
知道是皇帝墳,當時我不害怕了。因為隨著大人出來幹活,跟我爺爺一起晚上放羊的時候,常在皇帝墳周圍轉悠。尤其是放羊的時候,羊群啃著麥苗在地裏往前走,我就在草叢裏找螞蚱,撿豆子。然後交給爺爺,在地上隨便抓把幹草,點燃後,把螞蚱與豆子燒熟,吃起來很香。我轉過身來,看著身後的大土堆,月光下,墳頭上的鹽堿泛著銀光。我打量了一下周圍,辨別力一下方向,準備往家走,剛準備走向大路,忽然聽到草叢裏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偶爾還傳來嗚嗚的低鳴。我好奇地走過去,撥開草叢一看,卻原來草叢裏有一隻全身雪白的,象我家小狗似的動物。見我過去,那個動物一陣緊張,渾身發抖,直往後躲。我蹲下身來,用手輕輕按在它的頭上,從頭往後摩挲著,那小動物的身體明顯一顫,接著把頭往我身上一拱一拱的。我抓著它的兩隻前爪,準備把它從草叢裏拉起來,小動物忽然淒厲地叫了一聲,我趕緊低頭一看,原來它的後腿上有個鐵夾子。
這鐵夾子我認識,這是我堂哥小福的。小福哥哥是我三大爺的兒子,一天到晚不務正業,喜歡養狗養鳥,扛著**到處打兔子。那時候的農村,野兔子很多,小福哥經常半夜出去,早晨回來,往往我去他家的時候,他都是在被窩裏躺著還沒起床。小福哥哥對我很好,見我去的時候,常常從籠子裏抓出一隻鵪鶉之類的小鳥給我。或者叫我三大娘從籃子裏給我拿塊兔子肉吃。前幾天小福哥從臨清趕集回來,自行車把上掛著幾個這樣的夾子,自從有了這夾子之後,小福哥每天晚上的收獲,比往常多了很多。可能是小福哥在皇帝墳周圍下了夾子,本想抓兔子的,卻沒想到夾住了這個小狗。我也沒多想,伸手抓住夾子,使勁掰開夾子,幫那小狗把腿拉出來,用手摸了摸,好像骨頭沒斷,借著月光在周圍草叢裏找了找,拔出幾根草藥,放在嘴裏嚼爛了,糊在小狗的腿上。
我把小狗樣的動物抱在懷裏,一陣陣動物的騷臭傳來,熏得我直頭暈。我摸了一會,戀戀不舍地把它放在地上,小狗樣的動物圍著我腳邊來回撒歡。忽然,它全身的毛猛然一豎,兩隻耳朵都立了起來,衝著遠處低低的咆哮著。我側耳一聽,遠遠傳來兩個人的說話聲,隨著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那小狗猛然轉身鑽進草叢,遠遠望去,一條銀線快速地在草叢裏移動著,轉眼消失不見了。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慢慢的兩個人走到皇帝墳跟前,其中一個就是小福哥。我高興起從石人後麵跳出來,大叫一聲:小福哥哥。這一嗓子,差點把兩個人嚇得尿褲子。一個人端著**,小福哥拿著手電衝我一照,當時鬆了口氣。過來摸了摸我的頭說:深更半夜不在家睡覺,跑皇帝墳來幹嗎?我說我也不知道,醒了就發現自己跑這裏來了。小福哥與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說我半夜撒囈掙,夢遊跑到皇帝墳來了。
另一個人在草叢裏翻找了半天,找到了夾子,看了看夾子上的血跡,問我,你有沒有看見夾子上夾的兔子?我對小福哥哥說,看見了,不過,沒夾住兔子,夾住一隻小白狗。小白狗?小福哥哥一皺眉,詳細問了小白狗的樣子,毛色,體形,臉色忽然一變,跟另一個人對視了一下,趕緊收拾夾子,背起我就往村子裏跑。一邊跑一邊吩咐我說,回家就說跟我去打兔子了,千萬別說撒囈掙跑到皇帝墳來了,也別說見過小白狗。
第二天半夜,爺爺給生產隊放羊回來,把家裏的羊轟進圈裏以後,奶奶起來給爺爺收拾飯。爺爺坐在門檻上吸煙,一邊吸一邊跟我奶奶說話,我迷迷糊糊聽我爺爺說:我剛趕著羊從北邊回來,半路上碰到三渙了(三渙是我堂嫂,村子裏的赤腳醫生)。她說她半宿裏被外村的人叫醒了,請她去塚子村給人看病。她收拾了一下藥箱就去了,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很高很大的房子,進去以後,床上躺著一個小閨女,腿上血裏呼啦的,象是被夾子夾的。那家的人樣子都很怪,穿的衣裳都不是現在的。那家的老頭,還留著大長辮子。三渙也沒管那麼多,給那小閨女打針,上藥,包紮好,又留下幾天換的藥,準備回來。那家的老太太過意不去,非要給她一碗黃豆。三渙不要,人家硬是倒在她兜裏了。剛準備出門的時候,三渙忽然發現看病的那小閨女,屁股後麵還長著尾巴。當時她可嚇壞了。趕緊從兜裏往外掏豆子,放在桌上,一出門,跑著回來,遇到我爺爺以後,才敢喘口氣。跟著羊群往回走的時候,一摸兜,發現豆子沒掏完,還留下幾顆,拿出來順手給了我爺爺。我爺爺一看,全都變成了金豆子,想還給三渙,三渙嚇得直擺手。我爺爺也沒管那麼多,順手裝兜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