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愛達荷。真的沒有,我們回不去。”他在浴缸中放下望遠鏡對我說。我看見他有一綹山羊胡子,掛在他堅毅的下巴上。但他的眼神卻是幽閉和殘酷的。我明白他是一個城市幽閉症患者。他一定不願意見人,與人進行各種直接的接觸,他寧願天天躺在浴缸裏,用望遠鏡從高處看他們。“陽台上的陽光真好。”我說,“但愛達荷,是有的。”
他深深地凝視著我。“你好像很……很愛龍天米?”
“是的。但我們是更好的合作者。”
“你知道她來這裏幹什麼嗎?”他譏諷地看著我。
“知道。”
“她懷孕了。她來找那個可能使她懷孕的男人。那個男人不是我也不是你,你不覺得悲哀嗎?”
“不。”我說。
“可我悲哀。兩年前在北京的時候我多麼喜愛她。那時候她剛剛拍了幾部電影,還沒有被男人和城市寵壞。但後來她令我太傷心了。我因而遠走深圳。我變得討厭男人和女人。我隻喜歡遠距離用望遠鏡觀察他們。你是我半個月來麵見的第一個。”
“我感到很榮幸。”
他把手一揮,指向陽光燦爛下廣闊的城市,“你看這座城市,它已越來越使人在欲望之海中變成平麵人。因此,我成了一個良好的平麵設計師。在這座城市沒有錢你什麼也別談論,甚至愛情。愛情同樣也在被購買、被標價、被轉讓、被出租、被展覽、被包裝。這座城市是一座奇跡,一座虛幻的城市,但它美麗,它讓人活得簡單、幹脆、快速。我憎惡北京自高自大的氣質,我更喜歡這裏。但我懼怕人,我害怕與人握手、交談,我寧願一個人對自己說話……”他望著窗外說。
“你知道龍天米在找誰嗎?”
“一個男人。夥計,一個可能使她懷孕的男人。”他又笑了起來。“看上去她好像想要這個孩子。也許她突然悟到了一切不過很空,隻有孩子對於女人才最重要。也許等她找到了那個男人,會和你認真地演好每一場戲。”
“可她現在在哪裏?我怎麼才能找到她?”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隻和我喝過一次咖啡,在南海酒店咖啡廳。她好像變得虛弱而又疲憊了。你也許會在大街上碰見她。”
“好吧,韓先生,再見。”我轉身向外走。
“我們都應該悲哀!”他在我身後喊。但我已走了出去。我想這個幽閉症患者肯定會繼續幽閉下去。城市已叫他開始懷疑人本身,他對人性深處的東西既懼怕又厭惡。他還會繼續呆在他的浴缸裏。他還會用望遠鏡看見我嗎?
我走過建設銀行門口時沒有發現那個昨天自殺女孩流的血。城市清潔工昨天就清洗掉了它,如同擦掉一塊痰跡。我感到這座城市像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那樣在走動。它會像擦掉一塊痰跡一樣地淹沒龍天米嗎?
我坐在晶都酒店的大堂酒吧喝意大利咖啡,我聽到了大衛·西爾維思的《去地球》在大堂酒吧中回蕩。這是一部讓人感到渺小的八十分鍾的“宇宙音樂”的大製作。我感到了我的單一生命如同一粒灰塵一樣在無邊廣闊和冷漠的宇宙中漂遊,我感到自己在這個宇宙中無依無靠,成為一個小分子在飛動。我忽然看到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女孩子從我身後走過——我從大玻璃窗上發現的。我確信她是龍天米,但當我站起來並轉過身時,卻發現她已經消失在樓梯處了。我追了過去,卻看不見她。我想我都快瘋了,但我仍舊找不見她。我來到了大街上,在燈火輝煌中沿著大街飛奔起來。
十三
我剛剛從深圳回到北京,就聽說了林格完成了他的著名環境戲劇《風葬》。我在深圳沒有找到龍天米,但我感覺她已經離開了那裏回到了北京。林格在我們一起上大學時就表演過環境戲劇《紙葬》。在戲劇學院宿舍樓門前的籃球場上,他用紙將自己“下葬”了。他躺在那裏一整天,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議論,獲得了另一個觀察人類、思考人的角度。
在我們快從大學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冬天,他又在校園裏舉辦了《冰葬》。他用冰給自己壘了一個墳墓,讓自己在裏麵睡了一個上午。我還記得那天他出來時臉色通紅,他穿了不少衣服也被凍得夠嗆。這個熱衷於埋葬自己的人一直夢想著要葬於風中。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葬於風中,在宿舍裏他曾經給我談過這個想法,說他找不到良好的形式,因為風太無形了。
我回到北京,我們在“阿爾弗雷德酒吧”見麵了。但少了林格。這個戴眼鏡的儒雅少年第一個死於環境戲劇。當我們坐在一起時,我發現沒有他,就知道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