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闖入者 (1)(1 / 3)

這絕對是乙醇的氣息,呂安想,它使我沉醉並睡眼惺鬆。這一刻他正昂首邁過第二使館區,他喝了不少酒,他是第一次一個人喝了這麼多酒。東三環高速路邊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向他壓了過來。這時他有些驚慌失措,一種想倒下去的願望深深抓住了他。他站在被稱為“京城豪街”的路邊向那華麗的燈光區域看去,在黑暗之中,這一地區仿佛是升浮起來的島嶼,有多少快樂的人群在那裏歡宴!那些被高級商場與名牌小轎車吞吐的男人和女人則像是一個種群,他們的笑容與聲音,混合著那種淫靡的氣息與華貴的燈光,構成了城市森林中迷人而又叫人厭棄的風景。這時候呂安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他覺得自己是這座森林中的一隻鳥,一隻奇怪的鳥,也許還瘸了一條腿,像某種鸛類那樣在大街邊向城市眺望。呂安發現自己一旦心煩意亂就會出現在這一帶,這是九十年代的北京最具國際化的地區,如同老廚房裏一套嶄新的銀製餐具叫他迷醉。但他知道他絕不可能進入到在這種豪街生活的人群之中。那完全是另一種生活。城市之夜黑得像洇開的墨汁,這使他感到十分孤獨。孤獨,仿佛是某種會飛的魚那樣從半空中飛過來,一下子就咬住了他的喉嚨,這使他痛楚和窒息。

那麼,什麼是第二使館區呢?這是一個冷清而又戒備森嚴的地區。在那些一幢幢緊挨著排列開的大使館門口,總是站著荷槍實彈的衛兵,他剛才步行穿越了整個第二使館區,並不停地與衛兵們目光相遇,這多少叫他感到了不快和緊張,這使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闖入者。而當他一走出第二使館區,當京城豪街的燈光撲麵而來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絲欣悅。這裏到處都是像裝滿了欲望的瓶子一樣的人在晃動,似乎迎合著一家地下酒吧的迪斯科舞曲的節奏,那種狂熱的節奏。範妮,讓我順著你的尻骨往下摸,我會摸到什麼?他傻笑了起來,也許你還長著一根尾巴呢。範妮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他覺得是她讓他變得多少有些瘋狂。

範妮是那種非常虛榮的女孩子,可在大學裏有一段時間呂安就是喜歡她,但大學一畢業他們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各奔南北,各自投入了絞肉機一樣的北京和深圳,像一塊帶著血絲的肉那樣和很多城市肉渣一起攪拌著。這兩座城市都同樣有著吞吃人性與肉體的好胃口。後來他在北京聽說範妮在深圳被人以十萬元的價格包過三個月,一年以後她嫁給了一個信托基金會的投資商。也許這就是當代生活,一隻大手把所有的東西都搓亂了,直到擰得你渾身流出水來。現在在他眼前,那些人群全都像泡沫一樣,他覺得他和任何人之間都隔著一條河,這條河在幾年的時間裏衝垮了很多他過去恪守的東西,也許還有一絲溫情殘存在我的嘴角,他想。

實際上呂安現在再次處於失戀的情緒當中。他的女友是一個從服裝學院畢業的模特兒,她比他要高一點兒,而他因此覺得靠在她的胸脯上會得到人間最好的休息,他們是因為貧窮而相愛,又因為每個人都掙了一點錢而分手了。當然不僅是錢的問題,但說不清楚的一種感覺使他們越離越遠。這次分手使呂安深深地感到了痛楚,當她收拾好她所有的東西離開了屋子之後,他突然感到四麵牆正在一起向他倒壓下來。他根本沒辦法一個人呆在屋子裏,尤其是一個人躺在那張大床上。他驚慌失措,立即去超級市場買回一個塑膠模特兒,把它放在自己身邊,這樣四周的牆看上去就不再倒下來了。於是他就每天和塑膠模特兒一起躺在床上休息。這使他擔心,也許在某一天,早晨他一覺醒來,突然發現他也變成了一個塑膠模特兒,一個真正的塑膠模特兒,一隻手伸向半空,一條腿也向前弓步伸出,臉上凝固著塑膠模特兒所特有的微笑,卻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沒有一絲動靜。而誰也不會再來找他,因為誰都沒有他房門的鑰匙,他就那樣和另一個塑膠模特兒躺在那兒,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

他沿著大街向前走,他要趕到亞太大飯店參加一個新年活動。在這條街的一座座華美的娛樂城、夜總會、購物中心和酒樓門口,霓虹閃爍。他不久前陪一個韓國客人在這裏的一家酒樓裏吃過一頓飯,他記得這家酒樓最貴的一道粵菜叫蠔皇原隻六頭大綱鮑,五千六百元一例,那天他們還喝了標價一萬兩千元一瓶的“人頭馬”路易十三。他覺得自己的頭有些疼,他感到周圍的人像超現實主義畫家筆下的人物那樣,像幽靈在月光下浮遊。這時他忽然看見前麵人行道的井蓋上躺著一個人,一定是個城市流浪漢,他想。他走了過去,從口袋裏掏出了十塊錢,捅了捅那團黑物:“嗨,起來,我給你十塊錢,我說你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