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樂隊 (8)(1 / 2)

那天我和德國人柯爾克朝他住的旅館走,麥青就跟在我後頭。可一開始我並沒有在意這個小姑娘,因為她看上去太小啦。也許她隻有十六歲也說不定。那時我剛來北京幾天,我像一條沒有家的狗一樣四處遊蕩,沒有人收留。有幾天我曾經住在一個公共汽車場的汽車下麵,就連這那個看車場的老頭兒也要趕我走,這使我特別沮喪。我於是決定到街頭去賣唱。你看見過在這座城的地下過街通道和地鐵站走廊中的各種瞎子和殘疾人賣藝的情景嗎?我與他們不同的是我隻管唱歌,隻要有人給了我夠一天的飯錢,我就不唱了,而是回到我租的屋子裏拚命練習技藝。那天我回頭看了麥青一眼,覺得她簡直像一滴水一樣清潔。她是個剛剛上了大學一年級的女學生,這還是我們一起在柯爾克住的旅館裏聊天時得知的。

柯爾克是一個人類學家!他剛剛從西藏的阿裏地區回來,在他的旅館裏,我們一同看了他從西藏阿裏地區拍的幻燈片,簡直太迷人了,也太震撼了。這期間柯爾克還決定把他在西藏拉薩碰到的印第安族美國人埃特爾介紹給我。“他的鼓打得棒極了,他也想成立一個樂隊呢。”可很快天就黑了,麥青得回家,第二天她還要趕到學校去。我決定送她回去。可是我付不起坐出租車的錢。她說:“我們一起走回去,如果你願意。”走路多好!這是我後來才明白的,我就陪她一直走,穿過了一條大街,又穿過了一條街,好像我穿過了無數條街道。我才把她送到了她的家。那時候我已經走得雙腿都麻了。我在那天整整走了八公裏,才把她送回家。她家住在一個叫蒲黃榆的地方,那裏有一條長長的鐵路線,她的家就在鐵路邊的一幢樓裏。“我回去了!我會來找你的。我喜歡你的歌。”她朝我莞爾一笑,就進了那幢樓。

我覺得我突然就迎來了愛情,我的心口好像有一千隻蜜蜂在鳴響,我知道我喜歡上了她。在不久以後,她告訴我她從上中學時就開始踢足球,可她認識我後就再也不踢球了,她喜歡上了搖滾樂,搖滾樂中有一種來自靈魂的節奏叫她覺得稱心如意。我覺得她是我遇到的惟一能用心聽我的歌的女孩。而且她對我太好了,她總是從家裏往外偷吃的帶給我,她甚至把零花錢攢起來為我付房租。有一段時間我特別窮,幾乎連坐公共汽車的錢都沒有,於是我就走路送她回去。她總是可以聽得出我內心裏珍存的善良,她成了我長這麼大真正喜歡我的女孩,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搖滾樂!因為我們都喜歡搖滾樂。

和她在一起,我變得快活了起來,我可以感覺到我的呼吸中含有著陽光。我不再仇恨和詛咒很多人,即使他們把酒瓶子砸到了我頭上我也不還手。這一切僅僅因為她帶給了我愛,純潔的,沒有功利的無私的愛。我品嚐到了那種東西。隻要她有時間,我每次出去演出,她總是坐在最前麵。看到她那閃爍在黑暗之中的眼睛我就會感到安寧,我就會唱得更溫柔一些。我喜歡她!如果她再長大些,願意嫁給我,那我就會娶了她。她給予我的太多,那種少女的赤誠都給了我。見到了她,我就沒有再覺得我是在流浪,我有了一個家,一個在她心靈中的小家。原來我以為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以我為敵人,唾棄我,把我視為叛逆的怪物,即使我內心充滿了愛的渴求。麥青看清了我,我是脆弱的,而小小的她則讓我變得更堅強了。

那是一個黑暗的日子,她行走在她家近旁的鐵軌上,她就走在鐵路的中間,可這時候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去提醒她那飛馳過來的從她背後向她逼近的火車?她為什麼聽不見那火車鋼輪和鐵軌相摩擦的巨大的聲響?她為什麼要戴著耳機走在鐵軌上?她像一隻鳥一樣被火車撞了起來,這一刻我卻沒有在她身旁。她像一隻紙鳶一樣地飛了起來,她比一張紙還輕,她的血好像一下子就流光了,她在空中像羽毛一樣地飄啊飄,她在陽光中飛升了一會兒,又落到了地上。她死了,而她死之前聽的是平克·弗洛依德樂隊的《最後一個鏡頭》,她身上隻有這一盒磁帶,那個地方後來又死過其他的人,那個地方還會死人,隻要有人在鐵軌上走路。我就這樣失去了她。那時候我真的想自殺,生活總是無情地摧毀我的所有的夢想,它什麼也不想給我,到今天我才相信生活長的是鐵嘴鋼牙,它會把什麼都嚼爛。我在每年的她的祭日都要演唱平克·弗洛依德樂隊的《戰後之夢的安魂曲》。在她的葬禮上放的也是這首歌。後來她的父母也喜歡上了搖滾樂,他們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他們想弄明白女兒死之前為什麼要聽搖滾樂,於是他們也被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