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記錯了,那一定是熱暈了頭。我一再向陸軼重複這個毫無意義的推理,以證明我還是認識南京的,同樣,南京也認識我。我們在鼓樓口腔醫院門前轉來轉去,轉到那裏都是在太陽底下。一點樹陰都找不到,正午的太陽劈頭蓋臉地烤著我們,水泥路麵一片慘白。陸軼熱得滿頭滿臉都是汗,和我一樣,T恤濕漉漉地裹在身上。他認為一定是我記錯了,既然盧曉東說好了十一點鍾在醫院門前等我們,現在都十二點半了,為什麼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我怎麼知道。我和陸軼剛從中央門車站出來就給盧曉東打了電話,他說馬上就去醫院門前,可是現在我們找不到他。陸軼把背包扔到醫院門前的石階上,沉重地坐在誰留下的一張報紙上,坐下去又跳起來,石階燙屁股,然後重新謹慎地坐下來,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瓶礦泉水。反正都是熱,坐著熱總比站著熱舒服一點。
從35路車下來,我們已經在這裏等了足足一個小時,盧曉東並未如他所說的那樣,穿著大褲衩和拖鞋來歡迎我們的到來。我懷疑他是一時半會兒沒等到我們,就回去睡了,這是他從神經衰弱之後就養成的習慣,不睡午覺整個下午和晚上都沒精神,像一隻病懨懨的瘟貓。陸軼不同意我的看法,因為盧曉東在電話裏說,他十點種才起床,精神好得不知幹什麼才好,參加國際馬拉鬆比賽都不會有問題。陸軼說,即使他神經衰弱到家了,熬上三四個小時總可以吧,我們得相信他好歹還是個男人。
好吧,姑且相信他是一個男人。我把背包放到石階上再次開始向行人打聽石城賓館的位置。盧曉東說了,我們的賓館就在醫院旁邊,他在醫院門前等我們,也就是在賓館門前等我們。可是我在醫院附近前前後後找了四次,隻找到了麥當勞、茶樓和商場之類的東西,哪有什麼石城賓館,連個公共廁所都沒找到。
“小姐,請問你知道這附近有一家石城賓館嗎?”
那個年輕的姑娘警惕地看著我,胳膊誇張地甩了幾下。她竟然一聲不吭,打著遮陽傘扭著純潔的屁股走了,像一枚性感的大蘑菇向前飛快地移去。她是個啞巴嗎,要不就是被男人糾纏慣了,見到男人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大媽——”
我剛開口,臃腫的老太太就向我擺手,“我們家什麼都不缺,空調冰箱彩電,連洗衣粉繡花針都有,你還是找別人吧。”她沒打傘,甘做正午的一塊蓬勃的海綿,源源不斷地滲出汗水來。她老人家把我當成推銷員了。
我的興致喪失了一大半。上海的一個朋友說的好,現代社會的交往危機很大一部分來自女性,小丫頭怕拐賣,大姑娘怕騷擾,老太太怕推銷。我不想再去找一個小女孩來驗證朋友的結論,陸軼已經在對我一臉壞笑了。誰讓我誇下海口,說南京這地方我像熟悉自己家一樣熟悉?我在這裏讀了大學,幾乎坐遍了全市每一路公共汽車,隻有沒出現的地名,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哪怕旮旮旯的角落我也鑽過。陸軼說那太好了,他從沒來過南京,一切靠我了。我的口顯然誇大了,這下好了,畢業才兩年我就成了南京的陌生人,連一個繁華地段的賓館都找不到。人丟大啦。陸軼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裏,把屁股下的報紙遮在頭上,他不敢亂動,盡管一直抱怨。他是個方向盲,在陌生的地方他會越轉越陌生。
天實在是太熱了,這熱也讓我陌生。我記得讀大學時也很熱,但不知是因為記憶力下降還是別的原因,那時的炎熱退到層層的時光之後,變得有些茫然和陳舊,因而覺得那熱也存著涼爽的質地,不像現在,熱得讓你惡心,讓你活不下去。我抹了一把汗,衝上去攔住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大概隻有這樣惟欠一死的老頭才有足夠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