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從鼓樓廣場出來,越過路邊的低矮的防護柵欄,他想抄近路,從馬路中間穿過跑回賓館。比小山速度更快的是一輛黑色轎車,像個飛速滾動的擀麵杖。廣場上納涼的人都聽到一聲鑽入骨頭的刹車聲,等他們弄明白聲音是來自一輛黑色轎車,轎車已經以更快的速度逃之夭夭了。轎車跑了,小山留了下來。人們甚至沒聽到他叫上一聲。此刻他像一隻包爛了的餃子躺在馬路上,死了。就這麼簡單。可憐的小山不應該呆在這種地方,車來車往的,頭腦靈光的人在大城市裏一天也不知要被撞死多少,何況他一個白癡。他那三心二意的眼神大約沒法讓他專心地生活在這世上。
死去的人就不去說他了,逢人就叫爸和姐的小山,和我一起去鼓樓廣場散步的小山,蹲在我們房間裏抱著下巴看動畫片的小山,不聲不響地死了。我知道這個消息是在第二天,因為沒人傳播這個消息。死個人有什麼稀罕,這麼大的南京哪天不死上幾個,病死的,捅死的,上吊的,投河的,還有鑽到輪子底下的,誰有精神關注這些。我從南大回來也比較遲,十一點多了,衝了澡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因為要聽課我起得很早。去洗手間時經過老馮他們房間,聽到老馮大聲嗬斥:“哭什麼哭?哭能哭活啦!”然後是小猜悲痛欲絕的抽泣。
我覺得奇怪,但是端著臉盆就走過去了。洗漱完畢從洗手間回來,看到老馮從房間裏出來,對著裏麵說:“你別去了,我一個人夠了,還有警察哪,我一定會要到一大筆錢的。不行,你哪也不能去,就呆在家裏!”說完他把門砰地帶上,理著掖在褲子裏的白襯衫出去了。小猜的哭聲還在繼續。老馮拐下樓不見了,我才敲響小猜的門。
“出了什麼事?”我問小猜。
“小山死了。”小猜說,兩眼紅腫,散亂的頭發上紮著一塊黑布條,臉大概都沒洗,整個人都是一副昨天的陳舊模樣。“小山被車撞死了。”她又哭起來,扶著桌子渾身打顫,兩腿似乎支撐不了體重。我放下臉盆去扶她,她倒在我肩上。“小山死了。”她又說。
我向來不大會安慰人,隻能機械地說著節哀順變的套話。安慰她時我是真心的,小山其實是很可愛的,一個可愛的生命,一覺醒來就再也看不見了;小猜也是該節哀順變,以往她雖不是顯得多麼健康活力,但絕不至於現在這樣虛弱不堪,好像深秋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風,滿樹的銀杏葉子黃得絢爛,紛紛墜落了。她完全憔悴了。我問了一些關於車禍的情況,她說她知道的也不多,都是他處理的。她隻看到了小山的屍體,已經麵目全非,那個撥浪鼓還在,已經被汽車碾碎了。那是他們的媽媽生前給小山買的,多少年了小山一直都不願放下,再好玩的東西他也不換。小山的屍體如何處理她目前沒法知道,他說警察自有安排。那輛肇事的轎車後來被抓到了,司機已經被關起來了。他說一定要狠狠地敲他一筆,這樣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小山是我的親弟弟,”小猜說,哭聲又放大了。“以後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我把她扶到床上,讓她躺下,身體才是生活的本錢。眼下她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覺。
“睡不著,”她說,悲痛地抓過我的手。“你在這兒坐一會兒好嗎?我覺得周圍都空了,連個倚著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點點頭。桌上的鬧鍾告訴我,快七點半了,我想今天的課是沒法去聽了,小猜需要有個人在身邊。看過電影之後我們不知為什麼就疏遠了,為在電影院裏的她抱著我的胳膊哭?還是因為老馮的怒吼?說不清楚。就像兩個人逐漸熟悉起來時相互都有感覺一樣,疏遠起來也有感覺,那種刻意保持距離的謹慎和不自然,於是兩個人就被莫名其妙的東西一寸寸拉遠,直到某一天其中一個裝作沒看見擦肩而過的對方,從此疏遠便成了陌生,而且是心安理得的如同本質一樣的陌生。我和小猜在疏遠。小山照例過來看動畫片,小猜叫他吃飯時也來到門前,但再也不從容走進,她驚慌地站在那裏,讓我不敢邀請她進來。我沒有邀請,她索性連門前也不來了,隻在房間裏喊起了小山的名字。在走道和水房裏也會遇到,隻是笑笑,尷尬裏有迅速逃離的打算。現在什麼事都沒有了,小山的死把一切卑微可笑的戒備和顧忌都打碎了。小猜無聲地抽泣,忽然一翻身把我的手壓到她臉下,我感到了她手指的拉扯和牙齒的力量。我緊張起來,但堅持不把手抽回來,忍著,此刻她比我更需要這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