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幹澀堅硬,把夏愛華嚇了一跳,她吞了口水說:“我找局長……”
看報紙的人走了過來,是個禿頂的中年男人,他警察似的打量著夏愛華,這讓她全身像發毛一樣不自在。“找局長有什麼事嗎?”禿頂的口氣很威嚴。
“我聽說、聽說你們文化局要招網吧監督員,我來報個名。”夏愛華說。
“這個早就招滿了,沒有名額了。”禿頂揮了一下手說。
“我不要名額,我給你們義務監督,不領工資。”夏愛華突然籲了一口粗氣,激動地往前走了一步,聲音也高了起來。
禿頂不解地哦了一聲。
“我兒子天天放學就上網吧,我要監督網吧,不讓我兒子進網吧一步。”夏愛華說。
禿頂笑了一笑,一邊往回走一邊說:“又不是這樣監督法,你還是回家去,好好管著你兒子吧。”
“同誌,你說行不行呢,我幫你們監督網吧,我做義務的,不要錢,一分錢我都不要,我一定會把網吧監督好。”夏愛華說著說著,就走進了房間,她發現跟政府人員打交道也沒那麼可怕,今天她一定要爭取到這一差事。
“你愛監督就監督吧,社會各界都可以監督。”禿頂說。
這句話讓夏愛華聽得心花怒放,說:“那你們給我發一隻紅袖箍吧。”
“什麼紅袖箍?”
“就是套在胳膊上的紅布條呀,我昨天在天龍網吧門口看到那個監督的,就戴了一隻紅袖箍。”
“哦,那隻有我們正式聘請的監督員才有。”
“拜托你們、請求你們,也給我發一隻吧。”
“這不行,你不在名額內,怎麼能給你發?”
“我、我,”夏愛華一急,聲音就發抖了,好像要哭出來,她一把拉住禿頂的手,“給我發、發一隻吧。”
“這東西我也沒有呀,怎麼給你發?”禿頂推掉了她的手說,“你要是覺得戴著好看,你可以自己做一隻。”
“自己可以做?”夏愛華愣了一下。
“可以呀,怎麼不可以?以前紅衛兵的袖標還不都是自己做的?”禿頂滿不在乎地說。
“那我回去做一隻。”夏愛華連連點著頭,往後倒著走了幾步,退出房間,轉身下樓。雖然沒能要到紅袖箍,但是文化局(在他看來禿頂就代表著文化局)允許她自己做一隻,她覺得這就是賦予她一種權力了,今天上午就算沒有白來。
夏愛華回家路上到布店買了一塊紅布,回到圩尾街的家裏,操起剪刀剪出了三塊布,穿針引線,在胳膊上比劃幾下,不一會就縫出了三隻紅袖箍。別看紅袖箍軟綿綿的,它一戴到胳膊上,就是硬邦邦的權力。等下戴上它,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走到網吧門前,看到兒子就把他拽回家,其他小孩子也可以攔下來。
不知道兒子趙春是什麼時候迷上電腦的。以前他很乖,很聽話,夏愛華出門上班時,就把他鎖在家裏,他從早到晚躲在家裏看一本沒頭沒尾的小人書,從來不會吵著要出門。後來,他讀小學了,上初中了,夏愛華還沒怎麼注意,他就竄得跟她一樣高了,臉上星星點點冒出幾顆青春痘。也就是從去年開始,趙春上了初一年,幾乎天天中午一點才回家,晚上則至少是六點半以後,夏愛華問他怎麼這麼遲,他總是愛理不理地說,在學校做作業。有一次周末趙春說是到學校補課,向夏愛華拿了五十塊錢,早上八點去了,中午也不回來,直到晚上十二點多才回家,她就奇怪了,哪有這樣補課的?第二天,老師的電話就打來了,趙春怎麼不到學校補課?夏愛華放下電話,心裏又氣又急,趙春根本就沒到學校補課,而且平時一放學就走,甚至還時常早退,從沒留在教室做過作業,學習成績已從中流滑到坡底。那天她都沒心思做午飯,想起自己這麼多年來的不幸經曆,嫁了個好吃懶做的老公,又愛賭博,最後欠了一屁股債跑路了,五六年來去向不明,連個電話也沒往家裏打過,他是死是活她已經管不了,有時她感覺自己差不多把他忘幹淨了,現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兒子趙春,兒子趙春也是她含辛茹苦活下來的全部目的,可是她太忙了,像陀螺樣一天轉個不停,她沒時間管教趙春,偶爾有空想跟他說兩句,麵對他漸漸長大的臉,卻不知要說什麼。那天她回想起一些往事,淚水不知不覺中流了滿麵,突然牆上的時鍾響起報點的聲音,她才抽搐了一下,從往事中驚醒過來,原來到了十二點了,趕緊擦幹眼淚,淘米做飯。飯做好了,兩菜一湯也做好了,可是趙春還是遲遲沒有回家,這時時鍾的指針走到了十二點四十分,夏愛華已經可以確認趙春不是留在教室裏做作業,那麼他放學去了哪裏呢?她一下急了,本來想今天吃飯的時候好好追問他一下,為什麼長期以來放學晚歸?為什麼要欺騙母親?放學後到底是做什麼事去了?可是他似乎知道這麼多問題等著他,幹脆就不回來了。夏愛華到門口張望了好幾次,沒有趙春的影子,也不知要到哪裏去找,她隻好往學校方向走去。走到了蘭水路,夏愛華看到幾間網吧門口,中小學生模樣的孩子進進出出,心裏咕咚一沉,趙春會不會在裏麵玩電腦?她輕手輕腳走到了一間網吧門口,伸長脖子往裏麵張望,隻見兩排電腦前掛著一顆顆葫蘆似的,那些學生幾乎把腦袋湊到了屏幕上,他們上課恐怕也沒這麼全神貫注吧,這電腦到底有什麼魔力鉤住了這些孩子的魂?夏愛華沒有發現兒子的蹤影,她又轉到了一間網吧門前,一眼就看見趙春坐在收銀台左麵第一台電腦前,眼睛直瞪著電腦屏幕,一隻手在鍵盤上像彈琴樣飛快地跳躍,另一隻手握成拳頭,不時地揮動一下又一下。夏愛華一下看呆了,突然籲了一口粗氣,猛地大步走上前,伸手就抓住兒子的一隻胳膊,帶著歎息的長腔說,原來你是迷上了這死人物件!她用力地一拖,但兒子像是長了根一樣,拖也拖不動,兒子隻是抬起頭瞟了母親一眼,一隻手繼續按著鼠標,電腦屏幕上的打鬥一聲高過一聲。夏愛華氣呼呼地說不出話,拉住兒子的一隻胳膊,像是拔河一樣死命地拽,兒子生根的身子動了一下,轟地從椅子上被拉下了下來。夏愛華嚇了一跳,把手鬆開了,兒子從地上爬起來,像一隻老鼠從她身邊吱地鑽過去,一溜煙地跑了。夏愛華也想走,網吧管理員走過來說,還沒給錢,十塊。夏愛華定了定神,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說,都是你們開網吧教壞了孩子,黑心錢你們也敢賺。她哼了一聲,把錢扔在地上,偏起頭走出了網吧,那種毅然決然,就像她當年不顧家人反對,要嫁給那個該死的老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