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2001年冬天 (8)(1 / 3)

第二天,我請了假,提前回去。出了機場,我直接去我父親家,他不在,門鎖著。我轉身打的去建材市場,他的店也關著,上麵貼有一張紙,用粗粗的毛筆寫道:緊急低價轉讓旺鋪!!!問隔壁店的胖老板,他一臉的詫異:你不知道你爸已經把店賣掉?倉庫也賣了,工具車也賣,昨天他突然間把什麼都便宜賣掉了,你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我剛出差回來。又問了他有沒見到我父親。他指指大門旁的一條小胡同,他說,你從這兒進去,繞到後麵,有一間小房,我剛才看到他進去了。我道了謝,快步向那間平時供值班人員晚上住的小房而去。我父親果然在裏頭,他蹲在地上,腳旁放著那台多年不見的卷煙盒,正敲敲打打地修理著。我叫了他一聲,他抬起頭,看看我。我說,爸,齊米粒呢?我父親說,上學了,他沒事。我說,怎麼店說賣就賣了?我父親緩緩站起,拖過一椅子給我,又拖一張給自己,坐下,臉色陰鬱。他說,阿米,出事了,出大事了。

大事是指阿果的公司被查封了,很突然,省裏卻是暗暗醞釀很久、調查很久了的。風聲曾陸續傳一些出來,阿果滿不在乎,很自信。可以擺平的,小意思,他說。一邊讓手下的人把賬單整出來,燒掉,一邊阿果親自帶著錢到北京走一圈,到省裏走一圈,以為沒事了,可是專案組還是來了。專案組是4月23日開到市裏的,隨帶了一百多名武警。百姓看不出有什麼異樣,街頭一如既往地熱鬧,人來車往,甚至阿果公司裏的絕大部份人也蒙在鼓裏,阿果卻接到一個電話,有人讓他離開,立即,馬上,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在專案組抵達的前一小時,阿果坐上了去香港的飛機,再從香港轉到其他國家。

這麼多年,阿果都做了什麼?用最簡單的兩個字來概括,就是走私。汽車、原油、香煙,諸如此類。消息像原子彈一樣炸開了,整座城市都被嚇了一跳。我有種渾身血被誰一下子抽空的感覺,我的震驚勝於任何人。我給呂佳薇打了手機,她沒接。我問我父親,呂佳薇也出國了嗎?我父親搖頭,他說,沒走,她沒走。她最麻煩了,她沒走。我父親所說的最麻煩可能是指呂佳薇與我叔叔的關係,他的擔心全在臉上。我想到了我叔叔,這是最自然的反應。我父親說,我昨天晚上還從電視裏看到他,你叔叔沒事――他可千萬不要有事啊!

這時,手機響了,我一看,是陌生的號碼,接起,聲音卻很熟悉,是呂佳薇。阿米,你回來了?你來一下。她說出一個地點,是一家與阿果公司沒有任何關係的郊區賓館,她說,你打的來,不要讓別人看到,也不要告訴你父親。

我對我父親說要去辦件事,就離開了建材市場。我很難表述此時的心情,腦中有千百部機器在轟鳴。居然是作家哩,我嘲笑了自己,居然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觀察與思考能力哩,眼皮底下的事卻一無所知,甚至連67歲的父親都不如。

到了賓館,敲了門。隔一會,門才開了一個小口。我側身進去,呂佳薇立即就把門關上了。她仍然化了妝,服裝與頭發也沒有異樣,依舊是精致鮮亮的,但神色與往日不同了,眼珠的閃動間,多了努力壓製的慌張與不安。她讓我在椅子上坐下,她坐另一張,中間隔著茶幾,茶幾上一溜擺著五部手機,還有一個方形的東西,用毛巾蓋著,我沒細看。我問:是真的嗎?真的那麼可怕?真的那麼走私的?

呂佳薇抿了抿嘴唇,說,你無法想象的,阿米,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你別問,別卷進來!她的聲音有些失常,太大聲了,仿佛站在舞台上對著麥克風。印象中她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從來沒有。

我說,我擔心你。

呂佳薇說,阿果出國了,他也給我辦了手續,我本來可以跟他一起走的。可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叔叔就說不清了,別人會認定是他通的消息。其實不是,根本不是,跟你叔叔一點關係都沒有。阿果也不是你叔叔給的消息,阿果他有渠道的,阿果的渠道多著哪,甚至北京那邊都不缺。你喝水嗎?我連忙說不喝,但呂佳薇好像沒聽見,還是探身拿過開水壺。開水壺在她手中晃了晃,水灑一些到茶幾上,她抽出衛生紙,低著頭,一下一下仔細擦著。那個電影,她邊擦邊說,不看我,那個電影做不成了。這麼瘋地掙錢,就是為了電影。我本來想拍成了電影,就退出公司。來不及了。說著,她抬起頭,我看到她眼裏有淚。我心裏很難受,眼淚也出來了。如果是別人,別人走私,我肯定會憤怒,對走私分子也譴責,如今是呂佳薇,我心裏隻有難受。這種情感不健康,可是我不能左右自己,我很難受,希望她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