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蓮說:"我背。他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我背得動。如果不是因為我,你覺得他現在會在台灣嗎?--他一直嚷著要回,我得把他帶回去!"
一個病人,一汪大海,動身的日子於是就一拖再拖。拖到年末,船來了,終於可以走。
船是從廈門來的,鄭阿福的船。
淡水河已經馳不進對岸的船了,鄭阿福隻能泊在北邊海麵上等著。
黎明的幽暗中,一行人魚一樣出了明海書院的門。朱墨軒由陳浩年背上了,他替普蓮背。沒有重量,輕得就像背著一捆枯透的幹草。但這明明是一個活人,有微弱的鼻息在他耳後輕輕呼出,撩著他的毛發,一下一下,讓他心跟著微顫。二十年前,他人生的變故與背上的這個人密不可分,反之亦然。沒有怨與恨了,都隨風而逝,剩下這一刻,他把他背起,背回對岸的唐山。
卻無法背回到當年,回到過去。
先前雇好的小漁船已經停在碼頭上。上了船,離了岸,普蓮突然哭了,她衝著遠處的圓山喊道:"海庭,海庭姐!"又拉過庭心,跪到甲板上。
"海庭!"陳浩年在心裏也喊了一聲。
還是雨,淒瀝的小雨中一切都矇矓模糊了,看不清山層層疊疊的逶迤,也看不清屋擠擠挨挨的簇擁。
那麼海庭能看得清他們嗎?
海庭見到他們走,一定不會有怨吧?總是笑著的海庭,在冥冥中也會笑著目送,笑著招一招手。
從小船換上阿福那艘大船時,一個浪打來,陳浩年趔趄了幾步,他連忙收緊了身子,把朱墨軒背穩。
阿福伸手來拉他。阿福說,錢莊的夏老板吩咐過了,他會在廈門碼頭上等著。
陳浩年點點頭。那年在南洋別後,他回台灣,夏老板回廈門,兩人再沒見過麵。台北城門一開,夏老板就不時托人捎來口信,讓他回,到廈門,到洪本部。終於,他真的下決心打算離台了,夏老板一得到消息就找了阿福,讓阿福開船來接。
北風有點緊,浪鞭子似的拍打著船舷,劈劈作響。這時節,海水裏烏魚正飽滿豐美,往年這時候,從對岸來的船密布其上,捕撈的,易貨的,漁歌互唱,而如今卻空蕩蕩的,偌大的海麵,竟僅剩阿福這艘船在海天間孤寂地駛著。
似乎遙遙無期。似乎永無盡頭。
朱墨軒躺在船艙裏已經不省人事,雙眼緊閉,臉色蠟黃。浪起時,船身一顛,普蓮就會迅速把他按住或者抱緊,普蓮說:"就到了,馬上就到了,你要撐住啊。"
但最後朱墨軒還是沒撐住。船剛過了金門,普蓮突然尖叫起來:"哎--!哎,你......"
陳浩年衝進船艙,看到朱墨軒眼圓睜,裏頭閃出精亮的光,正掙紮著坐起來。
"他要幹什麼?"
普蓮說:"他要去甲板上。"
陳浩年沉吟片刻,說:"讓他去吧。"
普蓮說:"上麵那麼大的風......"
陳浩年打斷她:"讓他去吧!"
是陳浩年把朱墨軒抱上甲板的。上麵風確實很大,風用力把人的衣襟扯起,把頭發吹起,把腳步吹踉蹌。朱墨軒眼珠子慌亂地睃來巡去,陳浩年猜出來了,他把手往前一指,他說:"在那!"他指的是廈門的方向。
朱墨軒嘴翕動著。陳浩年蹲下,貼近去,貼了很久。
直起身時,陳浩年走到一旁撿起一塊木板,又緩緩坐下,坐到朱墨軒旁邊,然後把木板豎在胸前,彈琴般拍打著木板,輕聲開始唱:
那樣的山,
那樣的川,
那樣一道阿姆輕聲歎。
阿姆啊,我記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山那樣俊俏,
川那樣流淌,
阿姆那樣一句句悄聲唱。
阿姆啊,我記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俊俏的是故鄉,
流淌的是念想,
繞耳的是阿姆一次次無聲喚。
阿姆啊,我記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歌聲不太連貫,在風聲中不時被撕裂或者截斷,浪也會在某個間隙碎成一串水珠蹦跳上來,落到陳浩年臉上,也落到站立在一旁的普蓮和庭心的臉上。
剛才俯向朱墨軒時,陳浩年其實什麼也沒聽到,他已經聽不到了。
他俯向的不過是一具已經撒手而去的屍體。
海天間一下子靜謐了,甲板上隻剩下陳浩年沙啞的聲音,他在唱,繼續往下唱,就如同以前在茂興堂戲班子裏,當每場戲結束時,他都會端起六角弦,把這一曲小調,悠悠唱出來。
所有的人都聆聽著,陳浩年相信,朱墨軒肯定也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