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警察局,蘇青沒有回家,她想去雜誌社再寫一篇稿子,雜誌來不及,就發在明天的報紙上。她在桌前坐了兩個小時,一個字也沒寫出來。因為她明白,就算稿子寫得妙筆生花,也不會改變詹周氏的命運。
她給張愛玲打電話,約她出來坐坐。這讓張愛玲為難,她說她在寫《十八春》的那個長篇,剛剛知道怎麼寫,她怕一出來,又要重新構思幾天了。聽到蘇青語氣低落,她問蘇青怎麼了。
“詹周氏明天就要判決了,是死刑。”
“就是殺丈夫那個嗎,那你為什麼難過?”
“你一直沒關心這個嗎?”
“我隻是知道這場爭論,死刑還是終身監禁,但我無所謂,我沒態度。”
“一個事情發生了,你能做到沒態度?”
電話那邊停了好久,在想怎麼跟她解釋。“就像寫小說,把它如實描繪下來,我可能會有傾向,類似於同情,但我真的沒態度。你知道,我不是左拉或羅曼·羅蘭那類作家。”
“你可以做那樣的作家。”
“像魯迅那麼操心,搞得自己一本書也寫不出來嗎?”
“好吧,你是托爾斯泰。”
蘇青笑了,掛掉電話她又打給一個人,接通後她就後悔了。那邊是胡蘭成,聽到蘇青有點不對勁,問要不要找個地方喝點什麼。地點定在靜安,離他倆都不算遠。蘇青要血腥瑪麗,由於口渴,一口氣幹掉頭一杯,喝到第二杯的時候,蘇青說起詹周氏,事實上她都沒機會去提籃橋探視過她,但說不上來,死刑為什麼會讓她很難過。
“說真的,我們能不能改變世界,讓上海變得更美好?”
胡蘭成沉默,蘇青也覺得自己格局太小了,胡蘭成幹什麼的,以前給汪精衛寫稿子,新總統上任前都得跟他拉拉關係。蘇青又要一杯,喝得太快有點暈了,想從吧台上下來,找個舒服點的卡座。胡蘭成攙著她胳膊走下去,坐好之後胡蘭成說:“現在局勢不穩定,說好的三個月,八年還沒拿下。老蔣隨時可能回來,你知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什麼嗎,我沒有想我胡蘭成什麼下場,怎麼個死法,我在想中國以後會什麼樣,會更好還是更壞。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想為改變這個世界盡一點力氣,可有時候我們會錯,我一直努力的事,沒能讓找個世界更好,到那時我們才發現,我們把力氣用反了。”
蘇青的確是喝多了,腦子要轉好幾個彎才能想明白胡蘭成在說什麼,盡管她不願意承認,但好像是越來越喜歡這個男人了,他太強大了,在他身上總能找到一種力量來治愈她階段性的虛弱。
結賬之後他們站在街邊叫車,這時候她都不知道是一輛還是兩輛,第一輛車停在他們麵前,他為她開車門,她坐到後排裏側,胡蘭成也彎腰探進車內,說:“對了,我忘記說了,我要和張小姐結婚了。”
“哪個張小姐?”蘇青皺了皺眉,想到是誰了。“可是,你妻子不是剛給你生了個女兒嗎?”
“所以我上個月離婚了。”
蘇青冷笑,搖了搖頭,嘴裏念叨著:“真是禽獸。”
胡蘭成還是對她笑了笑,感謝她介紹張愛玲與他相識,最後退出車內,禮貌地幫她關上了車門。
17
薛至武後來想想,當時應該明確回答那個問題,一般來說,從死刑到執行是十五天到二十天。奇怪的是,兩次詹周氏都沒死成,頭一次是七月十八日,清晨小雨,像是與世界告別的日子,可上麵突然要求調走所有的警力,全城巡邏戒嚴。於是行刑推遲二十天,於八月六日的晌午執行。
五號的晚上詹周氏吃了一頓不錯的上路飯。到六號九點十五,東京時間的八點十五分,日本出事了,美軍在廣島投放了蘑菇雲一般的炸彈。所有的警察進入戒備狀態,包括行刑隊,眼下有比槍斃幾個犯人更大的事兒等著他們。
晚上通知下來了,日本拒絕投降,周佛海要求提籃橋先處置政治犯,刑事犯人暫時擱置。行刑隊馬不停蹄,平均每二十分鍾便往刑場拉一名犯人,槍決,掩埋,再進入提籃橋提下一個政治犯。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在長崎郊區爆炸了,時間緊迫,行刑隊連刑場都不去了,直接在提籃橋打開牢房大門,對著犯人的額頭就是一槍。
這段時間薛至武一直抱病在家,他知道老蔣會回來,日本人不會帶他走,事實上他們連和服女人都無法帶走了。每多殺一個犯人,日後都會多一份罪責。他在思考怎麼活命,有一種預感,詹周氏都會比他活得久。
還好,最終日期定為八月十五日,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那天上午出門,想去提籃橋看看,老蔣的人差不多都殺光了,一千多人,在監獄西北角攏起一個火堆,專門火化臨時處決的屍體。在那一天詹周氏終於害怕了,自殺的時候她一心想死,可別人要殺的時候,她坐在那裏兩腿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