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和小邢之間,也有一根細線,不鬆,不緊,令她剛剛好能夠到我。我告訴她,很多人一輩子也吃不到正宗的烤鴨,因為要走進後廚裏,趁著鴨肉燙嘴的時候吃,才香。但是她不聽。萬唐居的服務員都是出了名的水靈,腰肢長,嘴甜,手也軟。哪個師傅看上了,來,新出鍋的拔絲土豆,趁熱夾一口,小心燙。有這意思的,就勢吃了,再貧兩句,便是你情我願。日子稍久,師傅能為你開小灶。給客人走完菜,單為你留出一盤,再朝出菜口一喊,誰誰進來。一來二去,就出雙入對了,坐上師傅的車,下了班,被馱回家。
小邢嫌這些人,吃相難看。她好歹是帶著專業來的,在科裏哪怕活再碎,也曉得幹淨兩字有多重。如此,她倒覺得我在鴨房,跟著葛清幹,總好過在她眼皮底下,竊玉偷花,分人家葷腥吃。用她家鄉話說,我將來是能在萬唐居撐門頭的。
所以,她不許我和大廚房裏欠教養的饞嘴貓一樣,在她上下班的半路上,等她,拍她。更見不得我拿著兩個鴨油燒餅,無端端地送給她。這個空子,她絕不留的。
討了沒趣後,我再回後院,正看見鴨場的胖經理,立在一排陰瓦之下。
我過去拍他肩膀,發現這人麵如黴墨。
“不卸車,自己罰站玩呢。”我見滿滿當當的三輪車,歪七扭八地撇在鴨圈前,“還是想程門立雪,讓老爺子把你也收了,用我替你遞個話嗎?”
這人拚命點頭。
“你沒病吧。”
他搓著手說,你也別多管,隻求進屋把老頭請出來。這車,是我天沒亮就從玉泉山的農業合作社蹬來的,不容易。我說,你站這兒他肯定知道,願意出來早出來了。不想出來,就是市裏區裏的領導來請,也不給這臉。又隨便找個由頭,說圈裏已經壓了一禮拜的鴨子,就把他打發走了。
我換好衣服,剛邁過門檻,就見老頭不知由哪裏,找了一張橫格紙,在指尖不停地抖摟,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響。
見勢不妙,我腦袋一熱,後悔過早放走了鴨場經理。
“覺得我這攤事兒扔個燒餅,狗都能幹是吧,那以後我喊你師傅得了。反正我是頭一回給學徒寫月度評定,沒輕沒重。楊越鈞看了這個,他臉上要還能掛得住,你就接著跟這兒耗。”
見老頭念起緊箍咒了,我趕緊擼起胳膊,咬牙托起一口頭號大鐵鍋,去燙鴨食。他將煙屁股往鞋底一蹭,彈到地上,便不再動身,隻是一旁看著。
鐵鍋是活的,我要先在鍋底墊兩塊磚,支在地上,同時用吹風灶單燒一桶開水。一麵續水,一麵用一根比鐵鍬棒還粗的木棍,在鍋裏攪。那要把全身力氣都擰在一處,繃到兩隻臂膀上。速率一起,我真想把工服扔掉,露出下鄉時練出的八塊腹肌,也讓他見識見識。
“我不說,你也不知道問。”一聽老頭這話,我感覺臂上的勁,正一層一層往下泄。“鍋裏擱多少高粱,多少非羅麵,你沒仔細看過?鴨食關鍵就在軟硬,三碗麵配一碗高粱,這活你到底幹得了幹不了。”
我呼呼地喘著氣,提醒自己今天絕不能招他。
“我們這一級填養鴨子,就是要催肥,比例搭不好,鴨子就不長肉,那你瞎折騰什麼呢?”
我拚命點頭,接著趕快把一盆盆燙好的鴨食搬出院子,隻為能躲開他。
還好他始終待在鴨房裏,沒跟出來。
我又拎起一個淺底竹筐,蘸水去搓盆裏那堆稠密的蠟色鴨食。等搓成六七公分長,兩公分粗的鴨劑子,再工工整整碼進筐裏時,我多留了一個心眼,特意挪到太陽光下曬,以免鴨食過潮,老頭明天填鴨時,不會一泡就碎。
“趕明兒,鴨場那孫子再來,讓他先過你的手。”我聽了一驚,回望過去。偏偏這時,他眼中那縷短暫的默然與空荒,被我觸到了。
“隻一樣兒給我記住,但凡有半隻不夠格的被你挑進來,您受累,給我滾蛋。”葛清又低下了頭,回到裏間。
後來我才懂,葛清眼裏,他的手藝,就是命。別人眼裏,買賣嘛,四個字,隨行就市。你好捏鼓,他便軟硬兼施,你有斤兩,他便可丁可卯。在不撕破臉的前提下,進退有據,嚐盡甜頭。所以換我挑鴨子時,一掐脖子,再摸背後,馬上就知道了。我告訴鴨場經理,填鴨沒下過蛋,肉嫩得跟小孩兒屁股蛋似的,可是柴鴨呢,一斤才幾毛錢。你四十隻填鴨裏,能往裏摻五分之一的柴鴨,拿走。再欺負我,就是花果山蹬來的,也別想再進這個院子。這人卻不像前日那般張惶,隻是點頭,隻是笑。
四
很快,又是國慶節了。經過事的老師傅們,總借這個由頭,講起當年發生在這座城市裏的“大串聯”。他們說那時南城很多剛分進廠的技工和學生,個個像虎目圓睜的小雞仔一樣,闖進先農壇,裏麵堵得跟馬蜂窩似的。幹餐飲的,誰也別再想經營的事,幾百萬個學生串聯,就是幾百萬張嘴在街上,你喊什麼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吃什麼。小館子烙牛舌餅、火燒,大飯莊就撈米飯、蒸饅頭。菜也炒不成了,大批量醃鹹菜,然後像蓋房時篩出的細沙子一樣,密密叢叢地撂著。師傅們說,那幾年,也就鹹菜這東西不用放味精,別說吃進嘴裏,光是看上幾眼,都要齁嗓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