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會講話。他肯傳給你就好,東西可以一直留在你身上,沒有人會為難你。下麵的事情,我去做。”老人吃下兩片手切羊肉,他滿足的樣子,像是在嚼幹草的駱駝。
“我跟市裏、烹協許過願,烤鴨的手藝一定要往下傳,什麼是往下傳?這樣才是。”他摸起肚子,用筷子拌起調料,“服務員同誌,你們暖壺都凍住了嗎?給鍋裏加點水呀,再燒下去,肉全粘煙囪上了。”
我坐在楊越鈞對麵,仿佛我也撿到了他老早放好的一遝錢,他一直在等我還給他。
我想從那天起,萬唐居就像一個緊箍咒,一部懺悔偈,師傅隨時念,我隨時疼。
十
天冷得有些不像樣了,屋外站一站,手腳便要發麻。我把衣服裹得像縫死一般嚴實,進了院門就往鴨房裏鑽,結果葛清還是不在。
小半個月了,他不和連我在內的所有人張口說話。
我不清楚楊越鈞是怎麼找他談的,反正,老頭沒再踏進鴨房半步。
他會到對麵那家小飯鋪坐一坐,大多數時間,則是收拾那點棗木的劈柴。我和他,仿佛又回到初識的疏離與阻隔中,不過是換成我在屋裏,他在屋外。
透過門縫,我瞅見他總貓在柴火堆裏,能跟自己耗完一整天。
時間久了,我更難受,隻要沒事,我也能走就走。有回我在天壇公園裏跑步,因為腳心涼,每踩一腳在地上,都硬邦邦的直震牙根。經過旻園飯莊後門,看到一個開生的師傅,正在剝鵪鶉。他的身後放了兩大鐵籠子,隨手拽出一隻,另一手連毛帶皮,一把扯落。剛還滿身草黃色羽衣的成鳥,手一過,隻剩血亮亮的白肉,被拋到路邊的鋁製洗澡盆裏。盆裏堆了一片剝好的鵪鶉,疊成小山,疼得全在劈劈啪啪打哆嗦。
我正要加速,忽然被人按住肩膀。
小邢呼哧帶喘地說,就為追上你,差點把肺給顛出來。我問怎麼了,她瞪大眼睛說,葛清人都被派出所帶走了,昨天晚上有人撞見他,要放火燒店,人證物證兩全。
我的腿腳如同抽掉了大筋一樣,竟邁不開步子。她半推半架著我,抄近路,上了一輛有軌電車。進店後我直接被齊書記叫進辦公室,他端過來一個鐵皮殼,繪著雛燕反哺的彩漆暖瓶,倒熱水給我。
“你先聽我講,中央立秋剛做的決議,全國嚴打,這剛過去幾天,咱們店就出了這種事。”
“葛師傅燒店,誰信啊。”我打斷他。
“誰讓他那麼晚不走,還要在後院點火,被逮個現行。”齊書記把杯子嘣噔一蓋,“便衣說,早盯著他了,天一黑就開始搬柴火,全碼在鴨房門口。”
“他每天都搬柴火,不然第二天拿什麼點爐子。”我輕笑著說,“人家糊塗,您也跟著糊塗。”
“到底是誰糊塗,眼下這個形勢,抓還是不抓,要看指標的。”我擠了擠眼睛,想聽懂他的話。“他人肯定回不來了,輕判還是重判,看造化吧。眼下被拘在團河勞教所,你師傅找了個托兒,叫你來,是問你,要不要代表店裏,拿上他的東西,送過去,也讓老頭這幾天,好過一些。”
“當然得去了,我現在就去。”
齊書記伸手把門打開。
“下了中班再走,要那邊托兒到的管教值班時,你才進得去。”
我回去想把葛清厚一點的衣褲都找出來,卻隻搜出一件土黃色的平紋布棉衣。
在點心匣子裏,還有一摞錢,用猴皮筋捆好的,裏麵還存著幾根他自己撚的卷煙。
我撿出一根,抽了起來。
院外溫淡的天色,悄變成一件韭黃色的罩衫,朝這間冰清水冷的小房上一掛,仿若萬籟俱沉。我回想起老頭的樣子,和我答應過他的話。
在一麵青色的高牆外,我被人從鐵門側邊的小門裏領了進去。到一個小單間,我把葛清的錢和衣鞋交上去,對方把扣子剪掉,鞋帶收走後,和錢一起記在表上,我就去了隔壁的接見室。那兒有一張長桌,我被要求坐在這一頭,另一頭放有兩把木椅,一前一後。
不多久,葛清被管教提了出來,在我對麵坐下,他穿著深藍色的短坎,嘴角起了個燎泡。
暮暉灑在窗上,將他的影子拉成山坳。因為離得遠,我朝他放聲問好。他並不理睬屋裏閃現的回聲,卻先回頭看管教。因為探視時間緊,我也顧不上什麼該問不該問的,一著急全都端上桌麵。老頭卻隻充耳不聞,心底怎麼想的,一句也不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