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買豬,禧寶是老手,政屏自然弄不過他。譬如人家一注牛頭對馬尾的生意,有他在中間偏偏,沒得不服服貼貼成功的。好比一樓豬,他隻在樓邊吼幾聲,揮幾鞭,那些貨就從他那豬腰子眼睛裏刻定了身價:大肚皮的那隻分量多少,白頸根的油頭如何,黑尾巴的吃路太差。哪怕那些貨喂過隔夜糧,又磅過斤兩,雅逃不過他的神謀聖算。他人和氣倒還在次,惟一他那嘴啊,隨便放句什麼屁,都像麻辣子雞樣塞在人家口裏,又厲害,又討人歡喜。平常倒是跟政屏還講得來。他一進政屏的門,就搬出他那生意場中的口白:“嘿,政二哥,發財發財。一向不見啦,兩公婆都好吧?”
“好,好,你自己好!”
“這晌如何不到店裏來?舍不得二嫂吧?哈哈哈!店裏正熬酒呢,你來,我準為四兩堆花的東。”禧寶嬉皮笑臉地說,伸出四個指頭在政屏前打了個照麵。
“有酒呷,好的!明後天許來秤肉。”政屏很歡喜。
“今年府上喂些什麼寶樓?我看看去。”禧寶說著,政屏領他進去看豬。
“賣吧,這對貨?”禧寶在樓邊吼幾聲,拍幾下,試探著問。
“節邊子來了,賣是要賣的,但是有好多人來看過,都是價錢講不好,吳桂和出了五十塊,中費歸他出,我沒答應,至少要五十五六。”政屏表示賣意,順勢吹了幾口牛皮。
“政二哥真厲害,這對貨四十塊賣得掉算運氣,你還想五十五六,做夢嘍!”禧寶用先聲奪人的語句,直往“五十五六”上壓。
“五十六未,雅要看什麼貨啊!”旁大湊著說,“到火房裏來談吧?”於是三人走進火房。
牛七的野貓腳是常在政屏家走動的。他自從跟豹子交過手,掉了“貢士”後,他到政屏家,最愛走後門。那裏有茂林修竹,是僻靜的地方。這天,他走進政屏的後門,聽見火房裏有禧寶的聲音,他怔了一怔,點點頭,悄悄地踱到窗外去窺聽。“禧寶之來是什麼壞勾當,政屏不經他的同意,擅自跟這壞蹄子幹什麼!”他急切要探出個實在。他由窗紙破處瞧見政屏在桌上拐著水煙袋,取了插在爐邊的火筷,箝著火炭,又將火筷夾入拿煙袋的手指縫裏,騰出右手來擦一擦煙袋嘴,才伸出指頭到煙筒裏去掏煙。煙筒是空的,即刻就起身,於是牛七的頭避開了。
“不必去拿了,我自己有煙。”這是禧寶的聲音,這聲音又將牛七的頭引回來。禧寶雙手接著政屏的煙筒和火筷,取下褲腰帶上的煙盒,上了煙,引火抽著。政屏睜眼凝視空中繚繞的煙,有時還釘住地上的煙屁股。牛七板起油漆的臉,眉毛皺著,似乎有誰欠了他的錢不還的神情,“若是政屏還暗中呼吸禧寶那腐屍噴出來的臭煙味,那真是下流透了頂。可恨二娘子還泡了茶一杯杯分遞,禧寶配接她的茶嗎?”牛七似乎有些看不上眼,心裏在咒罵。
一刻子,政屏竟公然抽起禧寶的條絲煙來了。條絲煙,在政屏家是稀罕的寶貝。他生怕辜負黃生生的煙,抽出半年難洗一次的煙鬥,用小棍子通了幾通,將周圍凝結的黑黃色膠汁往自己的赤腳上一揩,隨即裝煙抽著,一口長氣,連兩頷都吸進去半寸深,煙如進了壇,沒一點糟蹋的,過足了癮才遞給旁大。“禧寶的和氣,堆花,條絲煙”連連的在他的心裏打轉,樓裏的那對貨,無形中已輕輕的減了價,如果禧寶誠心買的話。然而在窗外牛七的腦裏,卻是“政屏那一世沒吸過絲煙的醜態。”“禧寶那鬼臉,那刁滑,那可惡的語調,總而言之,處處討嫌得要死。”“裕豐那麼興盛,他媽的禧寶還孝順他,豬賣給他真是十倍的價錢才行。”
“這對貨是真的要賣嗎?如果真的要賣,那我真不敢向你開口。政二哥,我買,你總讓點,再開個實在價吧!”禧寶正式開口了。
“怎麼不賣!你不是別人,讓是要讓一點的,隻是……”政屏在桌上摸了一個算盤,在算盤的橫木上扒了一顆子,又在橫木下偏有的一行扒了一個“二”,交把旁大,下麵將口裏含著的“不到這裏不成”吐出來,旁大看了,遞給禧寶。
“什麼,政二哥雅真是……還是這個價錢,那有什麼講頭,就是過秤,雅跟價錢差得太遠啦。那隻大的連毛不過一百二十四五斤!”禧寶說著,掉轉頭。正伸長脖子在窺聽的牛七的頭,於是猛然的又縮了。
“兩邊都吃點虧吧!”旁大擅自在算盤上扒了一個“四”,一個“二”,給禧寶看,禧寶接連說了幾個“這不行”,可是算盤已到了政屏的跟前。政屏羅唕了半天,才在算盤上扒了個“四”,扒了個“八”,幾個“再少就吹了”連翻套似的出了他的口,算盤同時又到了禧寶的跟前。這樣的來回三四次,結果是禧寶袖子一勒,坐了個騎馬裝,一手叉腰,一手劈空氣,用勁的說:“當麵的鑼,對麵的鼓,我俚打開窗戶說亮話。政二哥,你是三兩塊錢不在乎,找出價雅實在不算少。一句話,買賣成不成在你,四——十——五——塊——錢。你願意,我俚就空幾天來趕豬,不願意,我俚就對不起,在府上打擾太久——啦——”禧寶本沒講完,眼盯著政屏,站起來,口仍然張著探形勢,等回話。旁大雅起身,裝出要走的神氣。形勢很嚴重,政屏似乎已屈服,很為難的苦笑著說:“這樣,我就太吃虧了。你們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