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平淡的事(2)(1 / 2)

他隻顧喝酒,起首連忙替我們篩,後來就隻篩自己的,一定要等幹了杯才說話。

“這是沒有辦法的!”他搖頭堅決地說:“他們都是窮人麼!頂多隻能收點藥錢,總而言之,是闊人就沒一個肯上我的門的。我會看像,我會外科,有些人我知道是流氓,綁票匪,我常常白給他們治傷。他們呢,診好了,去啦,還用片子介紹別人來,也是不給錢的。我有什麼辦法呢?你們以為我是好人嗎?其實我也很壞的,是窮人,到我這裏來,他們都是別處診不好的,他們沒有錢誰給他診,是這種人,我是歡喜給好藥,一次二次就好了,闊人就不同了,一次診得好的,我給他分做幾次診,多弄他幾個錢,其實我是很壞的。”

“你這樣待人家,人家把你當呆子,像你這樣的人,是不能存在的。我勸你以後還是把牌子掛出來,好好的幹一下,免得受苦!”我說。

他還是溫和的笑,連連把酒往口裏送,酒完了,又再叫兩斤。

“是的,牌子原先掛的,在弄堂外頭,因為警察要捐錢,才取下來的。”

“哈哈,假使人家說你不該吃飯,你就把自己的頸子割了嗎?這是太笑話了!”我說。

他也笑,已經很醉了,話便滔滔不絕。

“原先我生意很好,每月賺二百多塊,那不是現在這個地方,這是去年搬來的。我賺了錢就把門麵擴充起來,我沒有老婆,訂是訂的,因為她要八百塊錢辦嫁妝,我沒有,她就另外嫁人了。我把老娘由鄉下接來住,請了兩個聽差,有一個不能做事。這聽差原先有田在鄉下,給人家騙了,很可憐,我就把他帶到這裏來,他是個呆子——那時候,我的日子很好過,門診是一塊二,沒有錢的就減半,看人說話。不料去年革命,我的診所燒得幹幹淨淨,好,沒有想到這個革命把我打倒了。搬到這裏之後,起首還敷衍得過去,湊巧,閘北辦市政,一條馬路修上大半年,交通斷絕了,簡直沒有人上門。好,這個市政又把我打倒了。光修馬路還不打緊,三四月間落起黃黴雨來,你想誰肯爬過爛泥堆裏走過丈多深的水溝到我這裏來呢?這裏又這樣偏僻!好,這個黃黴雨又把我打倒了。房錢欠七個月,生意沒有,我吃的是身上的衣服,是老娘的皮袍子,是木器。有一次聽差的走了,後門口扒手進來把老娘的棉衣也偷了!是的,我牌子是有的,弄堂外有塊大的,前門的壁上寫著‘照原眼科’四個大字,但是我給不起捐錢,警察天天來要,起首我就把外麵的牌子取下了。昨天他又來了。我就把牆上的字也粉了,省得他來麻煩。可是牌子一取消,就簡直更沒有瞎子能找得著我了。好,這個警察捐又把我打倒了。這就可以太平了吧,但是那個印子錢逼得很緊,所以——我近來不快樂,睡不了覺,頭痛,有了錢就喝酒。我想把牌子掛在這酒店的樓上,夏先生噢,我們兩個無論如何在一起。這地方真好,慢慢的我們會發達起來的!不過,現在,唉!我還有兩個好朋友,都死了。我晚上眼睛一閉,就看見他們兩個。唉,好人。闊朋友我也有的,那是姓何的,從前和我很好。如今有幾十萬,白克路有洋房。上次我買點東西去送他,他不見,他怕是綁票的。是的,我是要飯的,你們看這幅樣子,我常常半夜裏……”他說到此地,眼睛朝天,兩手合拱著:“爬起來,打開眼睛,是的,我是晚上才喜歡打開眼睛。因為我不願看不見什麼,我對天說:天啦,你把我的壽命減少二十年吧,切莫再使我是這樣子啊。”

他不再笑了,兩手撐著頭,慢慢的伏在桌子上。我們全都沉默著,忽然他又抬起頭來說:“這地方真好,我們每晚都要來的噢,夏先生!”

“不來了,明晚我請你到鴻運樓吧!”我說。

很晚了,曾先生還要酒,我們不承認,我叫孩子來算帳,曾先生就立起來用手一揮,好像這應該歸他出,我也就不客氣,給了二百四小帳就往外走。我回頭向櫃台一看,看見那孩子仿佛用蝌蚪文在簿子上寫著:“曾先生欠……”

走到街上,我拒絕他送我,他說:“不要緊的,我們通晚不睡覺不要緊的,睡覺是受罪,在外麵走走很快樂啊!”到了我自己的弄堂口,我和他告別。我在十二步之外還聽見他的聲音:“夏先生,我們再到那酒館裏去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