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以八元的身價,阿銀在十歲上便被賣給候補道夫人做小婢。

候補道大人姓鄭。那是清末一個大饑荒的年頭,他老人家每月三百元的乾薪也不能按期領,本無意化這麼一筆巨款來設置這個贅疣的,而且自己年過半百,兒孫成群,更不必指望渺渺茫茫的將來在這小妞子身上得到安慰。這全是夫人的心腸太好了,太慈悲了,阿銀的媽在凍餓中本隻想將阿銀賣上四五元好救救自己和懷裏的孩子,好幾天也無人過問,而候補道夫人卻肯以八元慷慨的收買了去。

在當時,這義舉阿銀也懂得的。

革命以後,候補道大人挈眷退隱鄉居了。十幾年的鄉居,阿銀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先是隻受點嗬斥,輕微的鞭打,或罰一天不準吃飯,一夜不準睡覺;先是隻服侍候補道夫人,沏茶盛飯,倒馬桶,洗衣裳;先是隻能吃剩飯殘羹睡地板,穿僅僅不致凍死的衣服。可是夫人在幾年之後去世了,阿銀可就交了運。她不再受打罵和凍餓,也不必擔任過勞的工作,她服侍候補道大人,吃好的,穿好的,而且可以睡在候補道大人腳邊,當天冷的時候。至於最近的幾年,她的生活變化得更加神速了,好像和牛呀,馬呀,截然不同似的,原因是她漸漸的長大了,已有十八歲,而且長得很不錯,明眸皓齒,身材苗條,懂得大家規範,也能井井有條的幫著太太們處理家政,差不多這家人家似乎少不了她。尤其是候補道大人,兒孫都在外麵供職,失了老伴,自然更少不了她。

“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在阿銀似乎不在乎的,而候補道大人卻認為是不可違背的古訓,他決意將她嫁給自己。自己的年紀隻比她些微大了五十多歲,身體健壯,對於這件事也很需要,而且自問是能夠勝任愉快的。順從慣了的阿銀,也很識抬舉,用不著別人征求她的同意,她在無聲無息中似乎早已首肯了。

實在,候補道大人是年高有德的,毫沒把這件事當兒戲,正式結婚的這天,親友都來了,長男柏年早就由北京帶著家眷來祝賀,比阿銀還大的長孫振黃離職由上海趕到家。結婚儀式是行的文明結婚禮,男女相對鞠鞠躬就完事,這是很合潮流的,所以大家對於這對紅顏白發的夫婦並不覺著怎樣出奇;不過在行家庭見麵禮時,老頭兒卻躊躇了一下,口裏雖是掀須的忸怩的微笑著說:“免了罷!”但還是由長了胡子的孩子們,快要做爹的孩子們,胡亂行了一頓禮。不過阿銀呢,當長男循例叫她“親姆”時,她低著頭,紅著臉,不知要怎樣做才好。她從不曾夢想到會結這樣闊氣的婚,新婚之日便有爹似的孩子叫她“親姆”的。至於長孫和別的孫兒女們叫她“太婆”時,她覺著有些苦惱,對於這奇跡簡直昏迷了。這些孩子們往常在家時不是拖著她的辮子當牛馬一般牽著玩嗎?這些孩子們往常不是粗糙的惡毒的叫著“阿銀”“死鬼”嗎?她是已經習慣和他們那樣子的,於今全變了。

總之,婚是結過了,在阿銀的一生中總算是嚐過了一回女人的滋味,總算是過著新鮮的生活,遭逢一回不很平淡的事。在有的小家氣的女人們或者以為自己的地位一旦致於青雲之上,免不掉借著“親姆”“太婆”來振作一番的,而阿銀卻覺得這尊稱是僭越,是嘲笑,是侮辱。幸而這僭越,嘲笑,侮辱沒有給她鞭打的苦痛受,她便像老丫頭一樣一切都習慣了。她照原先一樣做人,替候補道大人泡茶倒水,見了長男叫“老爺”見了長孫輩叫“少爺”,見了無論誰依然是低首下心。好像這結婚隻使她麻木了。她的身體上雖是起了點變化,她的心靈上卻依然是很板滯而寧靜的。她沒有尊貴,她沒有躊躇滿誌,她是年齡太輕了,她還是候補道大人的丫頭,或者是他親愛的孫女,這新鮮的生活她是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新鮮的!

婚後的一年,阿銀公然做了母親了,一個男孩子的母親。候補道大人依然沒有把這事當兒戲,孩子滿月時,辦了隆重的滿月酒。這對於阿銀的名分上還很過得去。阿銀也很知足,全沒把自己視為一品夫人而驕傲。她無聲無息的盡母親的職務,猶如盡丫頭的職務一樣。這撫育孩子的事,在她,不過是替候補道大人倒馬桶洗衣裳等等的事務上加了一件而已,阿銀還是往昔的阿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