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2 / 3)

葛主任在會上非常憤怒,馬裏母親的行為是給昌盛街道抹黑,這會使他辛辛苦苦爭得來的革命榮譽付之東流。有人上台檢舉馬裏母親賊心不死,天天都在盼望馬守成回來;有人憤怒地揭發馬裏母親在海邊燒香燒紙,搞封建迷信活動;有人甚至說,馬裏母親難道真是封建迷信祭悼死人嗎?否,你這是給投敵叛國的特務發信號!

葛主任大概也感到這種無限上綱的批判有些過火,所以會後用溫和的口氣對馬裏母親說,你今後真是要注意了,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馬裏母親說,我過去在海邊燒紙,真的認為馬裏他爸死了。

葛主任說,你以為馬守成還活著嗎?其實就是他真的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兩樣?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宣布死刑,就等於他全都死了,隻要我們解放台灣,就會首先槍斃叛徒的!

馬裏母親從此精神沮喪萬分,再也不能到海邊礁石上揪海菜了。

馬裏看到躺在炕上的母親,像一棵日漸枯萎的植物,他還是難受起來,盡管母親思想反動,但馬裏畢竟是吃母親的奶水長大的。有時半夜醒過來,看到母親在暗暗落淚,他甚至想抱著母親大哭一場。

馬雲也許年齡小,沒有馬裏那麼多的母子情感,她整天噘著個小嘴,看到同學們都意氣風發地排著隊大唱革命歌曲,卻將她排除在外,真是痛不欲生。她說,我有這麼個反動的爸爸,真是倒黴透了!

馬雲咬破指頭,給學校革委會寫血書,說她堅決與反動的父親劃清界線。

校革委會要她拿出實際行動來,馬雲在全校第一個報名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馬雲下鄉那年十八歲,她自己收拾行李,自己剪革命頭,把黑油油的大辮子絞斷,像扔垃圾一樣扔到院子裏的土堆上。她沒有與母親打一聲招呼,就決然地跨出家門,走到門外,回過頭來憤怒地喊了一句,永別了,反動家庭!

但半年多後,母親接到和馬雲一個青年點的同學來信,她看完信後並沒讓馬裏看一眼,就立即將信燒掉。第二天,馬裏母親就掙紮著爬起來,她對馬裏說,我要出去幾天,就快步地走出家門,簡直就像個很健康的人。

三天後,母親帶著失魂落魄的馬雲從農村回到家裏。

夜裏,母親有些凶狠地對馬裏和馬雲說,我們一家三口,從此死也不下農村!

開始,馬裏很清楚地認為,馬雲在農村受不了苦,所以求助母親把她接回家;後來,馬裏隱隱約約地知道,馬雲在農村似乎遭遇了什麼不幸,不得不向母親求助回家。

這個風聲是從三條腿嘴裏放出來的,他含含糊糊地對一些海碰子講,馬雲被農村的一個民兵隊長強奸了,不過也有人說是被村書記的兒子強奸了,還有人說……這時,馬裏走過來,三條腿不說了。

三條腿以為馬裏肯定知道馬雲的遭遇,這麼大的事當哥哥的還能不知道嗎?

其實馬裏真的不知道,昌盛街道所有的人都在繪聲繪色地講馬雲的事,他卻傻瓜一樣繼續隱隱約約。二十歲的馬裏頭腦還是有些簡單,甚至簡單得充滿陽光,特別是他成了騰波踏浪的海碰子,身心全融化在藍色的海洋裏,他覺得海裏的世界挺美好。

馬裏畢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泡在大海裏美好,他還要回到堅硬的陸地世界,他還受堅硬的製約,街道村委會下鄉動員小組已經多次到他家攻堅了。馬裏為此有些煩躁,往往就跑到刀魚頭家裏。在刀魚頭家裏大講水下的感受,就好像還在藍色的世界裏騰波踏浪。

不過,刀魚頭也被革委會動員小組騷擾,雖然他的父親老實得像個佛似的整天在家裏安坐,但卻是曆史反革命分子。

不過,刀魚頭這小子反動氣焰十分囂張,他敢跟革委會來橫的。這使馬裏驚恐並驚歎不已。

刀魚頭對馬裏說,你就堅決不走,還能把你槍斃了嗎?現在什麼都是運動,隻要頂過這一陣子就沒事了。

刀魚頭說,反動家庭下鄉的地方全是兔子不拉屎的窮山溝,一個勞動日隻能掙角八分錢,絕對能餓死!

刀魚頭說,我家比你家反動,我爸爸是定了性的反動分子,你爸爸要等到解放台灣或解放全世界後才能定性。我都不怕,你他媽的怕什麼!

在街道革委會的計劃裏,馬裏全家已經從昌盛街道消失了。但他們低估了馬裏母親的頑抗能力,他們萬萬想不到,馬裏母親竟然礁石般頑固,任憑他們磨破嘴唇,講政策,講號召,講意義,講革命,講得口幹舌燥,講得口吐白沫,馬裏母親卻像聾子那樣,堅如磐石地坐在那裏,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