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近夏末,貧瘠的農村被深綠色的莊稼包裹著,挺那麼滋潤的。再加上漫山遍野的叢林中點綴著“農業學大寨”的大紅標語,村頭村尾彩旗招展,掛在大槐樹上的廣播喇叭,驚天動地地高唱著雄壯的革命歌曲,真是形勢大好,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快走到村頭時,刀魚頭站住不走了,他對馬裏說,咱不能這麼大搖大擺地去張素英家,倘若她跑回家裏,肯定會藏匿起來。咱倆要是貿然被兩個老東西發現,他們一定會狡猾地抵賴,為他們的女兒打掩護。
馬裏說,那怎麼辦?
刀魚頭說,咱們先來個秘密偵察。說著就走進村邊的小店裏買了兩頂草帽,他和馬裏一人一頂,並將帽簷壓得低低的。另外,刀魚頭還買了兩包不要糧票的點心,在農村稱高級點心,很少有人買得起,所以點心放的時間太長,都有點“反油”了。刀魚頭提著兩包點心對馬裏說,一旦被兩個老東西發現,我就說是回來看望嶽父嶽母大人。
馬裏覺得刀魚頭真是足智多謀,這樣了不得的人讓老婆跑了,真是不可思議。
然而,農村是個令人奇怪的地方,如此廣闊的天地,隻要來個生人,方圓數裏地很快就會知道。刀魚頭和馬裏盡管小心翼翼,但在村裏還沒轉上幾個圈子,就被人認出來,並迅速地傳信給在田裏勞動的張素英父母。
刀魚頭和馬裏正自以為狡猾和隱秘的時候,張父卻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手裏還拿著一柄鋤頭,高興地喊著,這不是元勝嗎?怎麼,不認識家啦?說著就熱情地拽著刀魚頭和馬裏往家裏走。刀魚頭隻好紅著臉說,走迷了路,轉了好幾個圈子了。張父說,你隻要隨便問一聲村北老張家,沒人不知道的!
張母看到女婿突然出現在眼前,有些發蒙,她說素英怎麼沒回來?這死丫頭,孩子也不抱回來讓他姥爺看看。
刀魚頭隻好照實說出他和馬裏來的目的,張母一下子怔住了,但畢竟是她的女兒,所以淚水就湧出來。
張父立即氣呼呼地說,一定是跟劉家老三跑了,這個死東西還沒忘了他!
刀魚頭知道劉家老三就是劉樹林,急著就要去劉家。
張母說,劉樹林全家早就去東北了,這些年都說東北伐木掙大錢,村裏有好幾家都走了。
張父說,好像是大興安嶺那邊,那邊人少地廣,不要戶口,包米餅子管夠。
張母說,不是大興安嶺,是北大荒,坐好幾天好幾夜的火車,下車後還要走好幾天好幾夜呢。張父說,北大荒就是興安嶺,反正樹林子多的地方。
刀魚頭傻了。
女人愁了哭,男人愁了唱。自從張素英消失後,刀魚頭就歌聲不斷,但他無論怎樣用力,卻始終“不是驢叫勝似驢叫”。而且唱得越用力,越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三條腿對大齜牙說,你他媽的怎麼啦,任這個叫驢嗓門占領革命舞台!
大齜牙不語,他隻是愣愣地看著三條腿,好像沒聽懂三條腿說了些什麼。
這時,遠處的沙灘上走過來一群趕海的人,男女老少,花花綠綠又破破爛爛。
大齜牙猛地跳將起來,放開嗓門大唱起來,他竟然狂妄地唱起反動的日本歌曲,而且唱得比過去更有節奏更抑揚頓挫更令人動心動肝。大齜牙並隨著這歌曲的節奏扭著舞著,使盡了渾身的解數。
趕海的男女老少全都停了下來,他們被大齜牙的表演吸引住了。大齜牙當然就越發放肆地大唱大跳,直至最後累倒在沙灘上。
刀魚頭對累得氣喘籲籲的大齜牙說,你這是窮凶極惡,你這是赤膊上陣,你這是以卵擊石,你這是喪心病狂垂死掙紮!
刀魚頭如此熟練地運用大批判語言,馬裏和三條腿一起大笑起來。
大齜牙此刻卻眼神發呆發直,恢複沒唱歌之前的倒黴樣子,似乎剛才唱歌的不是他。可憐的大齜牙,他的特務母親一個多月前又被省一級的革命專政隊提走了。說是“涉外”反動分子要重點集中,以防他們自殺或逃跑,當然更防他們與國外的“帝修反”再度勾結。據說,到了省一級的專政隊,待遇比市裏要好多了,而且每頓飯有青菜,不像市裏光是鹹菜。問題是大齜牙不管這些,他隻要是看不到他媽,就像沒了魂兒。這小子為此已經坐火車去省城兩次了,他背了滿滿一書包海參,回來後書包空空如也。刀魚頭問他海參哪去了,他不說。但不多日子,他那個特務母親竟然就放回來了。不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母親卻隨身帶回大齜牙那包海參。她說那是革委會領導交給她的,領導說海參裏麵的上告信收到了,但海參原封退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