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是山狼海賊
敲完《山狼海賦》最後一個字鍵，淚水突然湧上來，但不是悲傷，卻是激動。我猛然悟到，所有最傷心的事一旦變成回憶，就像被糖漬過的苦菜，也會有著甜絲絲的品味。否則我沒有勇氣也沒有興趣寫這本書——因為我曾經就是一個山狼海賊。我絕對渾身長滿魚鱗，我絕對凶惡而粗野。暴風雨之時，我甚至盼望巨大的浪峰能摧毀城市，讓所有的生命都完蛋，當然包括我自己也完蛋。
倘若有人問，你最感痛苦的事兒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我年輕時當海碰子——那苦成的海水，那刺骨的寒流，那黑洞洞的暗礁，那轟隆隆的浪濤，使我至今還在睡夢中重複恐懼。
倘若有人問，你最感幸福的事兒是什麼？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說是我年輕時當海碰子——再也沒有那樣金黃的沙灘，再也沒有那樣湛藍的天空，再也沒有那樣肥美的海參，再也沒有那樣放肆的快活……
不幸和有幸的是，我在山狼海娥的年月裏竟然願意看書，特別是願意看小說。每當我躺在沙灘上等候潮流時，就看那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弄來的古今中外的小說。在那個年代，幾乎百分之百的文學作品都是被批判的“毒草”，看小說更是要被批判和打倒的。對一個“狗崽子”來說，這就更可怕。所以，一旦弄到一本好小說，那就像捕捉到一個五壟刺兒的海參（一般來說海參都是四壟剌兒）一樣。在海邊看書，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安全。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看任何你想看的書，而絕不會遭到批判。除了漁槍漁刀和網兜子以外，我的背包裏永遠比其他海碰子多一樣東西，那就是一本小說。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在今天寫出《山狼海賊》。
但文學作品與生活實際有著不可思議的距離，拿小說與日記相比，你會感到小說奇妙的藝術誇張，而日記僅是真實。但小說卻能超越日記的真實而達到逼真。為此我與小說中的馬裏有著靈魂相通和相融的情感，但這種情感並不僅屬於我個人的。我深信，認真的讀者也會有這樣的感受。
二十年後，我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到海邊漁村體驗生活，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漁家婦女，我告訴她我就是當年在海邊狂吼的海碰子。她笑得差點翻倒在地，園為她死也不相信我當過海碰子，我也稀裏糊塗地笑起來。
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在一個文明的社會裏，人類能文雅和善良得去可憐一個螞蟻；在一個野蠻的時代，人類又會變成凶狠的惡狼，隻會殘忍地用牙齒維持生命。可又細細一想，倘若時光隧道錯位，我被趕出書房，又置身於那樣的年月，是不是又會重新撕咬活生生的海洋動物，並將“嬰兒吸吮母親奶頭”那樣可愛的魚殺死呢？我想我會。
我又猛然悟出，當年滿城市淨是造反司令造反幹將，現在滿城市淨是經理大款董事長。這就說明，一切都是時代的產物，一個人是很難逃出時代的束縛和塑造。時代確實能造英雄，但也能造魔鬼。
於是我興奮但驚訝地看到，在經濟大潮轟擊的時代，山狼海賊們卻又顯示出另一種勇猛和野蠻——這也許是更有意思和更有意味的故事，也就是說我不能不寫《山狼海賊》的續集。當然，這也是編輯友人對我的再三鼓勵。他說，《山狼海賊》的人物隻是走了一半路程，他們的可親可恨可愛可敬和可笑形象還不完整……
我再次坐到電腦前，我幾乎不用什麼深思熟慮，因為這些家夥們就生活在我的視線之內。我們的生活已經五彩繽紛五光十色甚至五花八門了，我想我怎麼會寫不出精彩呢？
愛這本書的讀者等著我，切切！
2005年秋於大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