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3)

雪大了,星星點點變成鬆散的一朵朵一片片。車跑得坦蕩順暢,路上隻有他們一輛車。村裏有好幾輛車,在平常都可以拉出來跑,隻要價錢合適。可是這大年夜沒人願意往外出。春節聯歡晚會再不好看總比沒得看要好,酒再不好喝也沒比沒有酒喝好,天氣預報說今夜到明天晴,但是大家抬頭看天,有彤雲從遠處往這邊走,別指望這個年消停,天氣預報經常會和新聞一樣不可信,我們不想出車,我們就想待在家裏抱著爐子和酒樂一樂,叔,大爺,你找別人吧。父親隻能找天北。天北答應得幹脆,接別人我不去,接叔我去,必須的。

天北對他說:“叔,隻要你和嬸兒回來,我準接,必須的。小時候你給我帶了那麼多好吃的。”

他老婆笑起來,說:“老公,天北叫我嬸兒時,我咋老覺得是在叫別人呢?”

天北說:“嬸兒,論輩分我哥家的子午要叫你奶奶。”

“哎呀,那多瘮得慌。”她叫起來,“那你讓他千萬別叫,我可不想那麼老。”

父親說:“不能亂說。該叫什麼叫什麼,輩分在。”

她蹭蹭他胳膊,在黑暗中對他吐吐舌頭,小聲說:“老公,你說我有那麼老麼?”

車拐上一條土路,剛跑上五十來米,聳動一下像人突然咳嗽了一聲,停下了。這條路他不熟。

“這是哪兒?”他問。

“前麵修路,隻能走這裏。”天北說了一個地名。這地名他很熟,但這地方他覺得相當陌生,或者說,他無法把那名字和這地方對上號。天北罵了一句方言裏的粗話,說,“爺,車又出問題了。”

父親問:“嚴重不?”

“不知道。”天北說,“我先倒騰一下看。上回送我二姨,半路上也這樣,我把零件快拆完了也沒修好,最後還是找輛拖車拖到修車鋪的。”

父親說:“那你快修。”下了車,幫天北打手電照明。

他跟老婆說:“你抱牛頓坐車裏,外麵冷。我抽根煙。”

他給父親和天北各點上一根煙。起風了,雪花大起來,也開始變密,隻能在燈光附近才看得清楚雪花到底有多大,像撕開了一件優質的羽絨服。雪圍著燈光如飛蛾撲火,快落到地上的雪花重新翻卷著往天上飛。這裏到家還剩下八裏路,他們已經走了五分之四。這條路念書時他經常走,自行車單挑著一個寬闊深奧的車轍裏跑,和一個村裏的同學比誰能在同一個車轍印裏騎得更遠。那時候覺得三十二裏路很遠,騎到這裏才覺得家有個盼頭了。天北倒騰了三根煙的工夫,最後把抽了一半的第四根煙吐掉,撓額頭時塗了一頭腦的機油。他把扳子扔到地上,說:

“爺,叔,我整不了了。”

很遠的地方是村莊,隻有含混的幾點燈光,倒是鞭炮聲響亮,提醒那地方人口密集。雪越下越大。北京今年大旱,既無雨也無雪。瑞雪兆豐年啊。

父親說:“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回去再找輛車。”

他說:“爸,你待著別動,我去。”

天北說:“爺,叔,還是我回去。”

“你們都留下。你陪他們娘倆,”父親對他說。轉身又說,“天北,你把車裏的暖氣一直開著,別停下。牛頓凍著了我找你算賬。”

老婆打開車窗問:“老公,能走了嗎?”

父親說:“快能走了。你先在車裏歇會兒。”他碰碰兒子的胳膊,讓他安撫一下。然後甩開步子往前走,走幾步變成小跑。

他看見父親臃腫的小個子消失在風雪夜裏。八裏路,他想,父親六十三歲的身體,這連走帶跑要多久呢。別人家的鞭炮聲輪番響起。他跟老婆說,再等等,父親回來了就能走了。他說,小時候鞭炮聲沒這麼多,舍不得買,隻在守歲到零點時才大片大片地燃放。老婆百無聊賴,兒子也醒了,看見雪花飄過車窗興奮得嗷嗷叫。老婆對牛頓說,冷。打算繼續百無聊賴地坐在車裏。但他卻把車門打開,對牛頓說:

“兒子,出來,看看你爹生活過的大自然。”

小東西很開心,在雪地裏又蹦又跳。老婆也看得心癢癢,下了車帶著孩子一塊玩。天北又搗鼓一陣子,還是使不上勁兒,趴在方向盤上打起了瞌睡。如果有陌生人路過,會發現這是一個古怪的場麵:大年夜,半道上,一輛車四個人,車裏開著燈,司機正瞌睡,三口人在黑暗的雪地裏打鬧。半小時後,如果再有人路過,會發現又一個古怪的場麵:大年夜,半道上,一輛車四個人,車裏開著燈,司機睡著了,母親抱著孩子在溫暖的車裏打瞌睡,他們玩了半小時,累了,困倦正在緩慢地淹沒他們,還有一個人,站在車外清冷的風雪地裏抽煙。當然,沒有人在這個時候經過這條路,一個都沒有。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书都经过挑选和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