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羅據說是一個有獨立精神的殺手組織,他們和鶴雪並稱天下刺客團的兩強,與鶴雪從誕生那刻開始,就常常淪為羽族王權的工具不同。據說天羅最初的原則是,永不幹擾政治。但矛盾的是,天羅又以賺錢為組織的第一目的,試問天下最賺錢的買賣,又有什麼能和政治脫離關係。所以每到亂世,又或政局更替之時,天羅的身影就開始在黑暗裏湧動。他們是鋒利的刀,暗處的箭,致命的毒,是一切陰謀的執行者。
如果隊伍裏有一個天羅,那到底是福是禍?這是謝璟天他們幾個心裏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盡管天羅對普通人來說,隻是一個遙遠的傳說,對謝璟天一行中的大多數軍人而言,甚至有不少都沒聽說過這個組織。隻可惜,謝璟天、白亞夫、向衝雲他們都不是普通人。
“她剛才還救了你,在這麼多天裏,她救了很多人。”白亞夫靠在樹上,慢慢道,“我很少信任外人,但我選擇相信她。”
“我和她不熟,但她的確用的是天羅刀陣。而且她姓蘇,天羅山堂的上三家,龍、陰、蘇。她應該就是蘇家的人。”向衝雲轉著青銅扳指,同樣說話極慢,“在我有生之年裏,見過不少天羅,有好人有壞人。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無法背叛總部天羅山堂的立場,所以最終他們都會出賣人。我和她不熟。”他又重複了這句話,“不針對她個人,我隻是說,留著她在身邊,你們要想好可能的後果。”
“什麼後果?”謝璟天問。
“以後,如果有一天,天羅山堂要我們的腦袋,她就隻能執行。”向衝雲世故的眼睛望著遠方,似乎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眼中的痛苦因為那些往事根本無法掩飾,“一日入天羅,終身無定所。就連他們總壇都是每十年換一個地方,他們本身又怎麼可能安定?他們沒有安定的心,又怎麼可能和重要的人信守承諾?”
“越說越遠了,我們隻是和她一起到十堰,哪裏有那麼多長遠的事情要糾結?”白亞夫冷笑道。
“她是為了保護你露底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出她是天羅。一個天羅曝光了,就意味著死。”向衝雲看著謝璟天道,“她既然為你做了那麼多,我想她不會隻是為了和我們一起到十堰那麼簡單。”
“這……”白亞夫終於點頭道,“這一點老頭子,你說得有道理。老謝,這個女人太神秘,雖然女人越神秘越有人愛,但危險也不能不顧,不管你想要她繼續和我們一起,還是單純地謝謝她的救命之恩,都是多了解她一些比較好吧。向老爺子,那個蘇陌非常強悍,你說她是不是魅化來的?”
向衝雲道:“這卻看不出。魅化過來的,隻要是人,就和正常人無異,是不是魅化隻有她自己知道。”
謝璟天破例找白亞夫要了酒,喝了一口,問道:“馬上就要到十堰了,你們都怎麼想?接著是送公主殿下南歸,還是?”
“到了十堰就有比你大很多的官了,我們的未來,不由我們做主。蠻族必然南下,新的戰鬥、新的官僚、新的戰場。”白亞夫壞笑道,“除了公主,她可自由選擇怎麼回天啟。我們卻可能連是否跟著她的選擇權都不會有。十堰是向家做主,老頭子,你應該是最了解的吧?”
向衝雲選擇沉默,沒有說話。
“我去找蘇陌。”謝璟天又喝了一口酒朝外走。
“你準備怎麼說?”白亞夫在他背後道,謝璟天卻沒回答他。白亞夫把酒瓶晃了晃,灌了一大口道,“向大人,到了十堰,你是不是也會支持他?就我而言,現在說到要對付蠻人,我除了謝璟天誰都不信。”
“支持他又能怎麼樣?”向衝雲漠然反問。白亞夫說得對,抵達十堰並非一切萬事大捷,而是新的戰爭的開始。這一路走來被眾人依靠的謝璟天,在十堰隻是小軍官一個。和在唐兀時候一樣,隨便一個官僚就能捏死他。
“十堰是你向家的地盤,你要保住他。”白亞夫認真地說道,“這幾天的戰鬥裏,暴露自己神秘身份的不僅蘇陌一個。”他說著目光落在對方的扳指上。
“幾年前我就聽過畢止禁軍的白亞夫,但從前的傳聞和你很不同。”向衝雲笑了起來,沉聲道,“這樣的秘密,你居然會知道,看來有神秘身份的真不隻是她一個。”
“其實我更好奇的是傳說十堰向家的金翎碎月刀,隻有向家最強的男兒才能繼承,而繼承了這把刀其實就是繼承了家業。就像天啟姬家的猛虎嘯牙槍一樣。你卻拿著這把寶刀常年不歸。”白亞夫晃著酒瓶道。
“不肖子孫家家都有。”向衝雲道,“許多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去,你沒有嗎?‘龍淵’大劍的傳人。”
白亞夫對他做了個敬酒的動作,優雅地笑道:“敬過去一杯吧。”
大隊出發之前,謝璟天將蘇陌單獨叫到麵前,他略有猶豫地斟酌著即將要說的話,躊躇再三,低聲道:“其實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吧?”
蘇陌正忙著收拾行囊,她抬頭看了看謝璟天,說道:“不客氣。”
“是不是你殺了屠梁成?”謝璟天問。
蘇陌一怔,笑了笑點點頭。
謝璟天長出一口氣道:“還好我沒真覺得自己了不起到可以殺掉第一擂主。那麼說來,你已救了我兩次。但我還有個問題,你……跟著我們的隊伍是有任務,還是別的原因。”
“我說什麼你都信?”蘇陌臉上揚起淡淡的自負。
“是。”
“我接了一個任務是殺屠梁成,正逢你在那裏。那天我趁亂殺了屠梁成,我的同伴取走了人頭。”蘇陌道,“我跟著你們的確是為了到十堰,並非為了別的。天羅對殺人視若等閑,但華族和蠻族,我自然站在華族這邊。”
“如果你到了十堰沒有別的任務,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你要我殺誰?”蘇陌秀眉微蹙。
“你能不能保護白明攸安全南歸?”謝璟天低聲道。
蘇陌笑了起來,她側頭端詳了一下男子,柔聲道:“那可是很貴的喲。”
“你可以開價……隻要我有的。”謝璟天坦然道。
蘇陌皺起鼻子,她樸實無華的麵龐泛起一種妖媚的光澤,低聲道:“可以,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她一擺手示意對方不要輕易答應,“答應一件你能做到的,又並不違背道義的事,但具體是什麼,具體何時去做,以後再說。如何?”
“如你所願。”謝璟天幾乎沒有考慮,“但我們並非雇主關係,因為我們是一路刀光劍影裏走來的同伴。”
蘇陌再次一怔,她隨之笑了起來,“還是雇主關係較好,如此……即便有上麵的命令,我也不會出賣你們。因為不出賣雇主,是上頭一代代傳下來的鐵律,它比天還大,比整個天羅山堂裏任何人都大。”
“謝謝你。”
“謝什麼呀,你不知我占了多大的便宜。傻小子看你平時挺聰明的……”
“我是謝你救了我兩次,我還沒有真正謝過。”謝璟天深深一禮,沉聲道,“日後,我定也為你不顧生死。”山林間的樹木不停搖晃,仿佛都在彎腰答謝。
蘇陌看著低下身子的男子,眼中射出複雜的神色,她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這個人……傻的……日後的事情有誰能知道?
在很遠的地方,山坡上白亞夫帶著楚羽修注視著謝璟天和蘇陌。
山風中,白亞夫道:“如果有一天蘇陌要殺謝璟天,你會不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我會。”楚羽修略微考慮了一下,又道,“但我之後會努力把這條命還上。”
“如果有一天我和謝璟天反目成仇呢?你會不會殺我?”白亞夫冷笑著追問了一句。
“你不會的。”楚羽修撓頭笑了笑。
白亞夫喝了一口酒,低聲道:“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有可能的,傻小子。”
大軍上路,第一次空中沒有了討厭的鳥人。雖然飄著小雨,白亞夫仍將車上的雪龍酒打開幾箱,肆無忌憚地分發下去,就連很少喝酒的謝璟天和程謙都喝了幾杯。
不多時,白明攸彈奏起了長琴,叮叮咚咚的琴音傳遍山林。謝璟天兩腮血紅,站在車上脫去征袍,大袖飄飄高歌道:“習習穀風,以陰以雨。之子於歸,遠送於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
“逍遙九州,無所定處。瓦釜雷鳴兮恍若大夢……天下哀霜兮人若轉蓬……”蘇陌身邊的兩個孩子忽然站起應和,阿木站得筆直,替小弟阿傷擋住小雨。
四周許多戰士也跟著唱和起來,他們的歌聲蒼涼昂揚:“赳赳唐兀兮幹戈四方,攻城掠地兮以日以年……天地為棋兮大道蒼茫……老去寒暑兮與子共觴……”
“這就醉了啊……酒還是要多喝,阿修,若是幾年才喝一次,就像謝璟天那個熊樣了。”白亞夫又灌了楚羽修一口。
楚羽修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隻發現公主看著謝璟天的眼神無限溫柔。
【注】謝璟天頭幾句出自古詩《幽蘭操》。
(二)
在城市動輒就有數千年曆史的東陸,十堰並不算是太古老的城市。他的東南方有一條赤龍河,江水由華陽山上的慈心湖發源,四百多年前,賁朝官員曾在河上築壩十餘處,並圍繞赤龍河將小鎮擴建成城郭,故得名十堰。
賁朝末年,鄒安通經略淳國,將原本和龍鄉、鳳鳴同一水平的十堰,變成了數十萬人規模的大城。同期繁榮起來的還有靠近大運河,雄踞煙河北岸的永霖。賁末胤初,鄒安通帶兵南下時,在永霖被部下披上金龍鎧甲,公推為起事大頭領,一度席卷煙河流域十多名城。但五年的南征北討後,還是不敵四方殺來的諸侯聯軍,最後永霖城破,鄒安通亦與自己鍾愛的城池共存亡。
經過許多波折,十堰城則留存了下來,近百年來始終是十萬人口以上的大城。它處於煙河中遊位於中州北方淳國的中央,占據大河南岸,一東一西有龍鄉和鳳鳴兩座衛城拱佑,大有坐擁大河吞吐四方之感。若非泉明守著大海,有海上貿易團支撐,隻怕淳國第一貿易城市的稱號,早被它奪了去。
謝璟天的隊伍到達了十堰城外五裏的地方,遠遠就看到了高大綿延的城郭,卻沒有人出來迎接。
“照道理說,不論是淳國公還是大胤公主,兩者有其一他就該提前二十裏出來接駕才對。”老太尉劉毅一臉的陰鬱,顯然開始努力回憶當代向家家主,十堰總兵向嶽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十堰向家並不顯赫於淳國之外,卻是淳國上流社會的古老成員,上一代當家向博曾任淳國的大司馬。軍人世家的向家是淳國四大軍功豪門之一,近一百年來出過三個十堰總兵,一個畢止總兵,兩個唐兀總兵。
奇怪的是,今次在畢止告急,淳國公把勤王令發向四方時,唯有十堰沒有派出援軍。當代家主,也就是現任十堰總兵官的向嶽麾下三萬兵馬四麵出擊,取得了龍鄉、鳳鳴等六七個小城的控製權。
侯成低聲對謝璟天道:“十堰的五千精銳在龍鄉城全軍覆沒後,向家派往各地的兵馬就迅速回收,徹底放棄了煙河北岸。所以向嶽現在到底在打何主意,還真沒有人知道。不過,據說煙河附近鐵礦一批批地出產,都被他送回南方去了。”
收軍南岸,隻因北麵無險可守,謝璟天看了眼向衝雲,那老頭子自從接近十堰後就變得越發沉默。他笑道:“向大人,您多久沒回十堰了?”
向衝雲摸摸戰馬的鬃毛,緩緩道:“自從我去擎梁山後,就沒回來過。”
“那是……”連侯成都吃了一驚。
“我十八歲的時候吧。”向衝雲微笑道。
要怎麼樣的恩怨,才會讓一個男兒從不回家呢?謝璟天不由默然,他真是問了個沒意思的問題。
這時候敖剛終於不淡定了:“這向嶽實在不把人放在眼裏!他眼中還有我這個淳國公嗎?”他又補充了一句,“眼裏還有公主嗎?”
謝璟天心底暗道:向家眼裏肯定是沒有這個淳國公的,五千子弟在龍鄉城敖剛的眼皮底下全軍覆沒,向家對他肯定沒有好感。隻是不知他們到底會冷處理到什麼程度。
一直端坐馬上的白明攸顯然並不在意這些,即便先前就有十堰的軍人回去稟報自己的到來,對方不出來迎接那又如何?她曾在各個諸侯國遊學,遇上的人千奇百怪,有對她特別恭敬的,有誠惶誠恐的,有不管不顧的,也有要殺她的。大胤的政令並沒有遍布東陸各個角落,她這個公主自然也不是到哪裏都管用。
邊上楚羽修、白亞夫和蘇陌正在討論楚羽修最近武藝的進展。白亞夫覺得需要對羽修進行強化訓練才行,否則又會出現上次戰到脫力的情況,而蘇陌則覺得那是因為羽修重傷之後還在恢複,但她也同意必須對其強化訓練,並提供了各種魔鬼訓練的方式。
楚羽修開頭還笑嘻嘻地聽著,後來實在忍不住,苦著臉來到公主身邊。
白明攸笑嘻嘻道:“阿修不哭,姐姐給糖吃。”說著她居然真的拿出一塊糖。看著皓齒明眸的公主,楚羽修心裏暖洋洋的。白明攸目光望向遠方,微笑道:“向家的人終於出現了,來,阿修,你和我一起去見他們。”她提高了嗓門,“謝大人,敖大人,你們和我一起上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