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天的戰事過後,向家的心氣一下子上來了。因為他們的防禦在蠻族的初步攻擊下顯示了實力。蠻族也不是三頭六臂,一樣會被殺死。但在他們期待對方繼續進攻,並抓機會反擊的時候,蠻軍居然連續四五天沒有進攻。而蠻族大軍在北門、東門、西門陸續彙集,越來越多的軍帳出現在城外,唯獨南門沒有動靜。
謝璟天派出的斥候,擴大了偵緝的範圍四處打探,終於得到新消息。蠻族以千人隊為單位,在十堰方圓兩百範圍裏對淳國軍事力量進行肅清,這三日裏幾乎所有的淳國據點都被拔起。
杜充沉著臉繼續道:“最麻煩的是有消息稱呂裂章親自領軍去取鳳鳴,所以他們蠻族中軍才遲遲未到十堰。而平日每日往返十堰和鳳鳴的馬隊,已有兩日沒有出現了。一旦水路被切斷,我們南去,就隻有陸路前往唐兀關這一條路。”
江道衍道:“這幾日,城裏的百姓不知是哪裏得到了第一日夜襲損兵折將的消息,對向家軍的期許迅速降低,紛紛從南門撤離前往唐兀。兩日間走了有五六萬人,官道上到處都是難民。”
“蠻軍為何留著南門不圍?”楚羽修問。
“這在兵法上叫做網開一麵。”謝璟天指著地圖解釋道,“一方麵他們兵力不足,還做不到八麵圍城。另一方麵,卻很好的起到擾亂城裏民心的效果。蠻族在是戰是走上,讓我們留下更多的選擇,使得作戰的方略得不到統一,讓我們為將者心存僥幸。以為即便打不過,逃還是可以。但其實南門是他們留給我們的,若我們全軍撤離,他們就可以在野外和我們決戰,和蠻軍野戰的勝算極小,我想大家都清楚。而他們主力一到也隨時可以封鎖南門,或繼續維持這個狀態,一直等到城內空虛後,才放手攻城。這樣可以減少他們蠻族攻城的傷亡。這雖然和傳統的四麵圍城不同,但隻要領兵的隨機應變,會是很管用的一套戰法。”
網開一麵……楚羽修重複了一遍。
杜充道:“那麼簡單說起來,就是他們看上去南城沒有圍城,其實無形當中已經控製住了四麵,巴不得我們全軍從南城撤出,那就可以在野外逼我們決戰。屬於故意露出的破綻,或者說不圍之圍。”
楚羽修露出擔憂之色道:“這麼說起來……就是他們主力一到,就將全力攻城是吧?”
“別那麼擔心。”江道衍道:“上戰伐謀,下戰攻城。他們對畢止是圍而不攻,圍點打援。對泉明是從海路突破的突襲戰,其實,他呂裂章還沒有在淳國攻打過十萬人以上規模的大城。真要硬著來,保證他們傷筋動骨。”
楚羽修搖頭道:“我不是擔心……隻是有點緊張。我們也同樣沒有守過這樣的大城,尤其是……我們謝大人隻管得了西門。”
他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裏話,卻被白亞夫重重捶了一拳。好在他做慣了人肉沙包,尋常力道已經不覺得痛。
“公主的意思,她問我們是否動用金銀多招募些新兵。”江道衍道,“據說敖剛那邊,征募了很多難民入禁軍,他們又沒有守城任務,純屬擴展自身軍力。”
“這隻要向嶽不管,我們又憑什麼管他?”程謙搖頭道,“至於我們擴軍,隻怕沒有那麼多軍械來裝備新軍啊。”
“不管如何,一旦呂裂章回師十堰,就說明鳳鳴完了……”謝璟天管不了錢永明那邊的閑事,他恨不得分身去救鳳鳴,有那樣一座衛城會好很多。略作停頓,他又道,“幾日前,他們佯攻了一下,算是預估我軍虛實。但同樣的,我們的新丁們卻經過了一次實戰。有益無害……”
他剛剛說到這裏,忽然遠方傳來滾滾悶雷聲……
眾將皆駭然色變,冬十月的天,不會有雷雨。這聲響他們在多日之前都曾聽到過,這是大規模重裝騎兵的馬蹄聲!從聲音上聽,數量遠遠超過葫蘆穀一役!
呂裂章!終於到了!
所有人都望向謝璟天。謝璟天提起兵器架上的“青狐”,一臉淡然道:“這人真是不禁說。如此我們就去看看蠻族到底會如何攻城吧。”他心裏盤算著,對付區區一個鳳鳴,呂裂章居然謹慎的親自帶兵去取。有這樣的統帥,難怪不論是薩哈爾青還是風空舞等人,都是一副謹慎持重的性格。
十堰城外十裏,白龍坡蠻族中軍大營。
呂裂章氣定神閑地坐在正中,下方坐著軍師柳心田,兩旁蠻族七大部落的代表和羽族將軍風空舞正襟危坐,數十員千夫以上的將領分立左右。營帳外百夫長們編成百夫營,負責大會的警戒。大帳前方的帥旗獵獵作響,樓玄帶著虎踏第一伍守在旗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帥回營就意味著大戰真正開始。
“向家在鳳鳴城真是藏了不少好東西,不過我隻帶回了一些好酒”呂裂章笑著指了指桌上暖過的水酒,仿佛在外散心剛回來一樣。“華族的酒雖然不如我們草原烈酒過癮,卻有精致的口感。各位可以嚐嚐。嗯,這個說法也適用於女人身上。”
說到這裏,帳內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原本緊張的氛圍立時緩和。
“軍師,你來給大家說下我們在鳳鳴的收獲吧。”呂裂章請出了柳心田。
柳心田微笑站起,高聲道:“我們原本以為,向家會分兵守衛鳳鳴,這樣鳳鳴和十堰互為犄角,若聯動帶起遠處唐兀關,會相當難對付。所以我們才用兩萬鐵騎雷霆一擊,不料鳳鳴隻有三千淳國軍隊,附帶他們日常押送貨物的散兵,不過四千多人。我們大帥親領大軍,以虎豹騎開路,完全就是獅子搏兔。真是沒想到……不過我還是喜歡這種沒想到的。我軍全殲了那數千人馬,遙望運河渡口的鳳鳴城是一鼓而下!我軍從鳳鳴奪得十七萬斤的鐵礦,五十萬兩銀子,十萬兩黃金,以及其他給養若幹,包括諸公正在飲的美酒。金銀比預估的少,但鐵礦卻是豐收。早知能收獲如此之多,真該早去幾日。”他頗有遺憾的歎了口氣,引得帳內眾人再次大笑。
呂裂章道:“向家倒不是不願意分兵駐守,隻是無兵可分,即便有兵可分,亦無將可帶。”
柳心田道:“他若讓謝璟天領一萬人,分兵鳳鳴。我們就會很麻煩。雖然最終我們還是會拿下那裏,但畢竟要多費一翻手腳。”
呂裂章笑道:“此乃天亡華族,不怪旁人。軍師且做休息,薩哈爾青!”他將虎踏營統領叫起來,“你最先到達十堰,說一下這幾日你們做了什麼。當前形勢如何。”
薩哈爾青站到了山川地圖前,指著十堰周圍,慢慢道:“十堰是淳國三府之一,戰前人口達到三十萬的重鎮。它古時候和龍鄉、鳳鳴並稱煙河三鎮,如今它的規模卻是遠大於另外兩城的。繼大帥拿下鳳鳴後,三鎮隻剩下十堰,包括他百裏外的中繼站九岩寨也已落入我手。”他微作停頓道,“十堰的總兵叫向嶽,是年過七旬的老卒。我和拓跋滅華將軍在第一夜就撲滅了他的夜襲,殺死向嶽的女婿副總兵石道軒。之後幾日,我和宗飛虎將軍、拓跋滅華將軍輪流出擊,肅清了十堰周圍所有的軍事據點。並且將三十多個村落控製在我們手裏,大量農田和收成唾手可得。方圓兩百裏內,十堰已是孤城一座。剩下的由拓跋將軍補充。”
“十堰四門的守備,分別是北門向桓,南門石孝揚,東門向昭,西門謝璟天。據說他們內部並不團結,不僅給我們製造了不少麻煩的謝璟天未被委以重任,就連風虎騎兵的老統領向衝雲,也入城沒多久就被軟禁。聽說事關向家家族矛盾。”拓跋滅華是個頗為俊朗的漢子,四方國字臉,麵色赤紅蓄有短髭,人比薩哈爾青要高出一頭。身高比起宗飛虎也不枉多讓。“我們三人按照大帥部署,留出南門不攻,在首日分別攻擊過淳國東西北三門。防守強度上北門最高,東門和西門略差。我的意見是全力突破正門,北門一旦擊潰,敵軍自然崩潰。”
宗飛虎笑道:“某家的想法卻不同,東門和西門薄弱,我們自然要從兩側突破。隻要入城,誰能阻擋我們草原大軍?”
呂裂章笑著對薩哈爾青道:“你們三個沒有商議出個方略?那你怎麼看?”
薩哈爾青笑道:“我以為,我們並不著急打十堰,如今整個淳國,隻有三處關鍵的城關。一個是十堰,一個是唐兀,還有一個是運河渡口東邊的小城修文。我們拿下了渡口西麵的鳳鳴,等於已經將東去的水路斷了。現今唐兀空虛,大約有不超過一萬的守軍。”
“有那麼多人?”邊上有貴族代表發問。
薩哈爾青解釋道:“有的,前些時候唐兀息定軍並非傾巢出動,還留了幾千留守。一個月前,天啟派了數千禁軍幫助守關。但總體來說不到一萬,且無有良將統禦。故不足為慮。我們派一支勁旅,不用太多人就可以取下唐兀。”
“那邊易守難攻,未必能輕易取下。”說話的是朔北部的代表樓箭。
薩哈爾青笑道:“得天下,原本就沒有容易的事。我擬先圍困十堰,佯攻以疲其兵。依然網開一麵,任由百姓,甚至官員富商撤離。我部尾隨難民一舉拿下唐兀,然後回師發動總攻。那時候孤城十堰必定士氣低迷,將士身心疲憊,我們一鼓可下。如此我軍不用傷筋動骨,隻須費些糧草罷了。”
“若你來攻,大約需要多久?”柳心田問道。
“此去唐兀大軍急行軍要五天,若正常速度大約七天可到。”薩哈爾青道,“但強行攻城,不如等待戰機,這中間可能要十五到二十天。可取唐兀。”
“那加上行軍的時間,不得一個月?”宗飛虎冷笑道,“若還沒拿下唐兀,我們先攻下了十堰呢?佯攻這種事情掌握不好,讓我打就真刀真槍的猛幹!”
薩哈爾青笑道:“這是好事,說明向家不戰而降。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比如向嶽年紀大了忽然離世。就像淳國公敖寅那樣。”
“戰局千變萬化,要重複上一戰的順利談何容易。”拓跋滅華道,“不過這次我支持虎將軍,我大軍士氣正盛未必不能在幾日內攻下十堰。”
“下戰攻城,你一味硬上,不知要死多少手足。”薩哈爾青冷笑道。
“不愧是青陽之狼薩哈爾青。”呂裂章打斷他們的討論,笑著看了眼柳心田。
柳心田起身道:“如今城內還有多少人?”
“軍士四萬出頭,但他們兵庫裏儲備充足隨時可將難民征募為新丁。”薩哈爾青略微意識到對方的問題,補充道,“百姓大約二十萬不到,我們留著的南門,這幾日逃出許多難民。等我取得唐兀,放出消息,城裏百姓不會超過十萬。”
柳心田慢慢將山川圖翻了一麵,露出反麵的軍圖,上麵標滿了行軍路線。他笑道:“薩哈爾青的方略,與大帥的不謀而合。然,我還要做些補充。我大軍登陸已有數月,席卷煙河北方,鯨吞淳國。大帥向大君做了保證,會一舉將中州北部的淳國,劃入我草原英雄的版圖。”他微微一頓,“眾所周知,煙河平原的牧場貧瘠,不如我瀚州的土地。但我們稀罕的是他們的鐵礦,利用好這裏的鐵礦和銅礦,不出十年我們的草原勇士的裝備即可全部提升,到時候席卷東陸不在話下。要將各地劃入大君製下,須得民心。那些礦產終究還要中州的百姓去挖,難不成我們自己從北陸移民過來做嗎?”
周圍的將領和貴族議論紛紛,表示深以為然。柳心田聲音逐漸轉寒,繼續道:“然而,轉化民心談何容易。沒有個十年二十年,想都不用想!”
“十年,二十年隻怕也難……”下麵有人插話道。
“不錯!”柳心田道:“近來,我們對淳國百姓秋毫無犯,算得上仁至義盡。然而煙河北岸各地,依然有層出不窮的百姓揭竿而起。因此……大帥和我商議,將在十堰做些變化,對一些事情開個頭。”他目光掃視四周,露出森寒殺氣,“我軍跨海南下征戰已有數月,到了犒賞的時候。十堰城破後,我軍將屠城三日!金銀美酒女人!全都交給大家!”
人群中河洛使者龍鐵石道:“殺人,未必就能震懾人心。”
“未必能震懾所有人的心,卻可震懾一部分。”柳心田側首望著對方,緩緩道,“如今我們不殺人,卻連那一部分都未曾震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