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鼻子死了，死在端村的池塘邊。
消息像驚雷一樣地滾過端村的天空時，媽正在空曠的院子裏“哐哐”地剁著豬草。她抬手理了一下額前的亂發，嘴裏說了一聲作孽，又埋下頭繼續剁她的豬草。
可是我不能像她這麼平靜，我撒開腿飛也似地往池塘邊跑去。
池塘邊早已圍了不少人。我擠進人群中，看見紅鼻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四腳朝天，肚皮鼓得老高，像一隻喝足了水的蛤蟆。他身旁的那隻巨大的魚簍也和他保持著相同的姿勢，大嘴朝天，一副怨天尤人的樣子。
我戚戚地往回走，我知道以後我更不敢來池塘了。去年夏天，小狗子掉進池塘裏淹死了，當時我們都在岸邊玩水，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池塘像一個怪獸將小狗子連根生吞了，後來想再去池塘玩水大人就不許，說小狗子會拉替身。我們和小狗子是好朋友，可是怕他找我們去做替身，就都不敢去池塘玩水，隻在小溪裏過把癮。沒有我們的參與，池塘邊的野草就瘋了般地長，成了青蛙和蛇的世界。
但是紅鼻子經常去池塘，他不怕水鬼，也不怕蛇，他去池塘邊抓青蛙。
紅鼻子是個很快樂的人，因為我經常見他哼著小曲搖搖晃晃地從集市上歸來。紅鼻子是個單身漢，身材不高，紅通通的酒糟鼻像顆草莓亮晶晶地懸掛著，大家都叫他紅鼻子，至於他本來叫什麼，我們反倒忘了。
紅鼻子是個奇人，說他是奇人是有根據的，他有一手抓青蛙的絕技，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叫“咒蛙”。
我聽過紅鼻子抓青蛙的故事，他首先抓到一隻青蛙，把它的腿折斷扔進池塘裏去，然後便雙手合什，嘴裏念念有詞，兩隻手同時有節奏地擊掌，便會有成群結隊的青蛙從池塘的四周蜂擁到他身邊，紅鼻子隻需要一隻隻地將青蛙抓進魚簍中。一次能抓多少青蛙，全憑天意，因為等到那隻斷腿的青蛙再度來到身邊，便不可以再抓。集市上經常可以看到紅鼻子，手裏提著成串活蹦亂跳的青蛙，賣了蛙換得錢便喝酒打牌，在花寡婦門前調笑著戀戀不去，有時他也會買幾個糍粑，用紙袋包了回來，見了我們小孩，一人一個。
關於紅鼻子的死，有人說是這樣的，那天紅鼻子在街上碰到鎮長。鎮長說，紅鼻子，去給我抓些青蛙來，我想吃青蛙。紅鼻子說好，鎮長說多抓點，紅鼻子說這年頭難抓，你一個人能吃得了多少？鎮長說我怎麼能一個人吃？鎮裏要接待外商，他們要來我們這裏投資辦廠，省裏市裏都有人來，你說能不好好招待一下麼？我們鎮裏有什麼，除了青蛙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紅鼻子說我不是說不抓，我是說難抓。難抓也得給我抓，鎮長笑著踢了紅鼻子一腳，我給你錢，你還怕我不給你錢？
然後紅鼻子就出現在池塘邊，好不容易逮到一隻青蛙做引子，折斷其腿扔到池塘裏去，然後雙手合什，嘴裏邊念念有詞，那青蛙也就成群結隊地跟著來，但是那天青蛙出奇地少，才抓著十隻幾，那隻斷腿青蛙便悠悠地遊到他的身邊，按照祖訓，無論抓得多少，這斷腿青蛙來了便不可再抓，否則將遭天譴。紅鼻子心裏有氣，這幾隻青蛙，還不夠還賭錢呢，還不夠和花寡婦一夜風流呢，何況鎮長要做幾十桌的酒。紅鼻子抓著那隻斷腿青蛙說，去，去給我再召些來，說著，他嘴裏又念起咒語來，這一次又來了稀稀拉拉的幾隻青蛙，紅鼻子又看到那隻斷腿青蛙了，紅鼻子火了，抓起那隻青蛙扔進池塘深處，再去給我召來！紅鼻子嘴裏又念動咒語，池塘裏好半天沒有動靜，怪了，這事從不曾有過，紅鼻子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卻見池塘四周的青蛙瘋了一般地擁了來，它們憤怒地叫著，鼓漲著通紅的眼望著紅鼻子，紅鼻子嚇住了，想跑，卻未能跑開，一隻接一隻的青蛙瘋了一般地往紅鼻子身上踩，張開血盆大嘴……
端村的人說，紅鼻子作孽，他一生抓了多少青蛙呀，他死在青蛙手上一點也不冤。但也有人說紅鼻子其實是淹死的，那天他喝多了酒，走到池塘邊搖搖擺擺搖搖擺擺，然後像一根木樁子一樣直挺挺地栽下去了。
關於紅鼻子的死有許多版本，但紅鼻子的確是死了。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像一個遊魂一樣地出現在池塘邊，隻會聽到村民還在爭論紅鼻子的死因。說他是死於青蛙的將那傳說搬出來，說紅鼻子違了祖訓，事情做得趕盡殺絕，遭了天譴。反對者則撇撇嘴，不屑地說，抓什麼青蛙，池塘裏早就沒有青蛙了。
想想也是，我的確有許多年沒聽過蛙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