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輕揚,若兩條飛天彩練,蓮步輕移,似在雲中漫步,顧盼之間,粉臉含春百媚生,待到清脆如黃鸝般的嗓音響起,台下喝彩聲便如決堤的洪水一樣,滔滔不絕。
青河鎮的人都會唱幾句采茶調,“三角”戲班也多。但唯有金海棠的戲能讓人如醉如癡,讓人從十裏百裏癡癡地趕了來,風雨不誤。
金海棠不但唱腔獨特,而且扮相嫵媚,土生土長的“三角”班因為金海棠居然也進京獻演。折得一枝梅花的金海棠並沒有因此自抬身價,還是像以前一樣,一邊務農,一邊堅持在鄉間演出,走鎮串村,用聲音溫暖鄉村的夜晚。
晚風習習,月掛西天,金海棠依舊穿著戲服,看著曲終人散的空地,金海棠喜歡在人潮散去的舞台上依然不肯卸妝。人潮散盡的場地上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汽燈下泛著一張月色的臉。他亮晶晶的眼裏是崇敬和渴望,男孩明眸皓齒,清靈俊秀,但左臉卻有一塊膏藥般的黑色印記!男孩下意識地捂著左臉,秋夜的風吹動著他單薄的衣衫。
最近,無論金海棠在哪裏搭台,都能看到這個男孩,總是在人潮褪盡的時候像一枚遺落在沙灘上的貝殼,不同的是,今天他的手裏扣著一個行李箱。
姐,你唱得真好。每次,男孩都這樣說,而今夜,男孩還加了一句:姐,收下我吧!
金海棠伸出手,輕輕地撫了撫男孩的頭:學戲,很苦的。
姐,我不怕吃苦。男孩仰起頭,望著金海棠那張粉嫩的妝臉,然後又低下頭:我已經沒有選擇了。
金海棠聽著男孩那清脆如女孩一般的嗓音,心裏一痛,他輕輕地撫著男孩的雙肩: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家吧,我有車。
男孩搖搖頭,他的眼裏是痛楚,是無奈,是一種絕望的堅決。
金海棠把這個叫作東方亮的十五歲男孩帶到後台,又領著他上了自己的車,東方亮在車上還不無擔心地問金海棠:姐,不要送我回家好嗎,我能吃苦,我想學戲。
我都不知道你的家在哪裏,怎麼送你回家。金海棠笑著說,其實從第一眼看到東方亮,看到他的眼神,金海棠的心就動了一下,那是一種同命相憐的感覺,歡欣中帶著痛苦的感覺,唯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感覺。
東方亮從一個香甜的夢中醒來,看到一個剃著短發,長相醜陋的男人靜靜地注視著自己。嚇得跳起來問:你是誰?姐呢?以後你要改稱呼,這裏沒有你姐,隻有你師傅。東方亮聽著他熟悉的舞台上千嬌百媚的聲音從這個麵目猙獰的男人嘴裏吐出來,終於相信了流傳在青河的傳說:金海棠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奇醜無比的男人!
後悔嗎。金海棠一身青布衣服:我還可以送你回家。
師傅!東方亮跪倒在金海棠麵前:我願意全心全意跟你學藝,戲台就是我的家。
金海棠輕輕一歎,眼裏已經潮濕。
劈叉、下腰、吊嗓子、拿大頂、小串翻……五年裏,東方亮跟隨著金海棠東奔西跑,他的功夫已經突飛猛進,他的唱腔深得金海棠真傳,宛轉柔美,可是他卻被金海棠雪藏在後台,連一個跑龍套的角色都沒有,甚至連戲班的人都不知道他收了東方亮這樣一個徒弟。以為他隻是戲班裏的一個雜工。
五年的時光將東方亮塑造成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他很沉默,隻是用一天比一天渴望的眼神看著嚴肅的師傅。金海棠明白他的渴望,輕輕地拿起戲衣披在他身上,然後在東方亮臉上細細地勾描,完後默默地遞過去一麵明鏡。東方亮從鏡中看到一個膚若凝脂的女嬌娥,醜陋的黑色印記隱沒在紅妝裏,他知道從此紅妝將和他相依相伴。
在一個明朗的秋夜,金海棠又一次出演他的經典名作《孟薑女》,鑼鼓聲裏,金海棠一身素服,嫵媚登場,他給台下道了一個萬福:今天我要隆重介紹我的愛徒,他的藝名叫東方靚,他一定會給大家帶來驚喜。
東方亮隨著金海棠的介紹款款出場,他也是一身素白裝扮,美目流轉之間,台下頓時驚豔一片,待到他登場獻唱,台下喝彩聲排山倒海,演出獲得空前成功。
有好事者將東方靚的劇照上傳到網絡,青河的“三角”班立即聞名全國,東方靚被網民狂熱地捧為“東方靚妹”。並有一批鐵杆“粉絲”從全國各地紛紛趕赴青河,想一睹他的真實芳容,關於他的性別爭論也在網上風生水起。但東方靚隻在舞台上獻媚,他和金海棠一樣,演出後就悄然離去,不理會任何俗事。
從進入戲班的那一天,東方靚就知道他的命運一定會和金海棠一樣,隻有舞台上的纏綿情感。現在,他成功地取代了金海棠,活躍在青河的各個村落,醉心於舞台,醉心於舞台中個性不同的紅妝。金海棠終日隱藏在後台,狀若以前的東方亮,過著蝙蝠般的生活。
東方亮也喜歡在曲終人散萬簌人靜時不肯卸妝,空曠的舞台上,清冷的月光下,挽著金海棠從後台緩步而出。倆人執手相牽,一樣的紅妝豔服,兩個絕色紅顏在無人欣賞的舞台上翩翩而舞,像兩隻寂寞的蝴蝶,在黑夜中孤獨地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