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潘多拉的魔盒(5)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陳曉穎的父母果然在。 走到斂房門口的時候,我收住了步子,高天明雖然也放慢了腳步卻也還是在繼續向前走。我用力拉了他一下,但是沒拉住。他像隻電動兔子那樣不受控製的往前走,陳曉穎的父母站了起來,像是兩具僵屍。 我這些天看到太多失去子女的父母,雖然那種痛楚我無法體會,但是寫在他們臉上的情緒我卻能讀懂。我相信高天明如果敢再靠近斂房裏的陳曉穎一步,他們一定會衝上去把他生吞活剝了。 “小高先生,不要。”我怯怯的喊,聲音實在輕的自己也聽不見。 高天明更是完全無視我善意的提醒,擅自伸手就去拉斂房的門。 陳先生猛然抬手打落了他的手,狠狠將他推開道:“你來幹什麼,這裏不是你這種大少爺應該來的地方。” 看見陳先生抬手要打,我急忙衝過來護住高天明。 我這樣英勇的表現真的不是因為我有多麼英勇偉大,但是拿人薪水,要替人擋災。我被高先生派來別墅看住小高先生,這個“看住”的含義當然也包括他不被壞人拐走,或者被閻王爺帶走。 “陳先生,陳太太,”我畢恭畢敬的向這二位鞠了一躬,才說:“小高先生隻是想看看陳小姐最後一麵,能不能請你們……” “他有什麼資格來看小穎。”陳太太哽咽著,嗓音沙啞。 “你們以為有錢就了不起嘛!”陳先生忽然從口袋裏取出一張支票,當即撕得粉碎扔在我們麵前說:“我告訴你,我現在就要去告你,我要還小穎一個清白,我們絕不會讓小穎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掉!” 我啞口無言,撕支票這種行為在電視裏雖然常看到,但真的有三千多萬的支票砸在我臉上,我還真的給砸蒙了。 “那就去起訴吧。”陳家嚴的聲音如同黎明的曙光那樣衝破了黑暗,我像是看到希望天神,他一步步走到我們麵前,向陳先生陳太太說:“現在想到要為女兒伸張正義了嘛,當初你們在做什麼?收下支票的時候,你們可根本沒有勸過她不要認罪。” 陳太太和陳先生憤怒地瞪著眼前的陳家嚴,咬牙切齒道:“你不要以為有錢就了不起,我們也可以找律師,找全香港最好的律師,一定會討回公道!” “那就去試試……”陳家嚴並沒有把話說完,高天明拉住了他。 我不知道高天明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拉住陳家嚴,他沉默的像個人偶,隻是默默搖了搖頭,然後在我和陳家嚴的注視下,他做了一件我們都沒有想到的舉動。 他當著陳先生和陳太太的麵,跪了下來。 不是親眼看到,我絕對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且不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之類比較扯淡的原因,但當麵下跪這種事情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但是這個人是高天明啊,他活了二十二年恐怕還沒給哪個人下過跪呢。 “陳律師。”我才一開口,陳家嚴就抬手阻住了我。 他向我暗暗搖頭,我隻能乖乖收聲。 “對不起。”高天明低著頭,默默地說:“我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沒有想過要傷害任何人……可是最後卻變成這樣,對不起……如果你們想讓我坐牢,我沒有怨言。如果你們想打我,我不會還手……” “你以為我們不敢嘛!”陳太太忽然抬起手提包狠狠向高天明砸了過去。 棱角分明的鱷魚皮手提包砸在高天明的額角上,發出砰砰的聲音。作為忠犬八公我理應上前護主,但是陳家嚴卻再一次的攔住了我。他向我微微搖頭,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阻止我,可是既然他不讓我去,我相信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就隻能站在那裏,看著高天明被人往死裏打。 這大概是我想都沒有想過的畫麵,雖然每次我被高天明用雜誌丟的時候我都會想最好有一天他也被人這樣打一下,就知道該有多痛了。但現在我看到他被打得鼻青臉腫,我看到他額頭都被打出血來,卻一點都沒有覺得痛快,一點都沒有覺得開心。 “夠了!”終於陳家嚴走上去,抓住近乎瘋狂的陳太太,阻止她正要落下的鱷魚皮包,說:“請你冷靜一下,陳小姐的死是個意外,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如果你一定要把這件歸咎於誰,那也不會是小高先生。”他將給陳太太送到陳先生身邊說:“好好想想你們在女兒出事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麼,今天你們有沒有資格在這裏責怪別人!” 陳家嚴說完,沒有再給陳先生陳太太反駁的機會,就拉起我和高天明離開了醫院。 “太胡鬧了,這種時候怎麼還能去醫院,要是讓記者拍到怎麼辦?琪琪你也是。高先生讓你看著小高先生,你大半夜不看著他睡覺帶他跑來這裏……”陳家嚴開著車,我和高天明坐在後車座上,儼然是小學生挨訓的模樣。 隻不過我還要騰出手來替高天明處理傷口,他白淨的小臉上掛著彩,額角有一道明顯的傷口,我用陳家嚴剛從便利店買來的酒精棉擦了傷口,又貼上OK繃。他有時候皺起眉頭,有時候咬著牙,卻始終不說一個字。 陳家嚴大概也訓得累了,從後視鏡看了我們一眼,才歎了口氣說:“你們吃過東西沒?” “沒有。”我大聲說。 作為一個餓極了會發瘋的人,我的精神懸於一線。 “先去吃點東西吧。”陳家嚴總是明智至極。 高天明卻低著頭,一言不發。 我們在路邊攤叫了三碗餛飩麵和一些炒菜,我把筷子擦幹淨遞給高天明,他卻並沒有伸手接。陳家嚴抬手將筷子塞在他手裏,說:“就算你現在不吃不喝,死了的人也不會活過來。懊惱沒有用,這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藥。” 高天明不做聲,筷子從他手裏跌落在地上。 陳家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筷子說:“如果你真的打算就這樣把自己餓死,那誰也攔不住你。可是如果你隻是因為罪惡感而感到沮喪,那我告訴你,罪惡感這一輩子都會跟著你,不會消除。你就這樣一直沮喪下去好了,一輩子就這樣。” 我看到高天明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他搖了搖頭,卻什麼也沒有說。 “人都會做錯事,你幸運在無論錯得多離譜,都還有彌補的機會,隻要你活著。”陳家嚴又重新從筷子筒裏拿了一副筷子遞給高天明說:“如果真的知道錯了,以後就要加倍去彌補自己以前犯下的錯。你是個男人,最起碼應當學會的就是承擔,無論多痛多苦多艱難,都要直起腰板去承擔。” 高天明抬起頭來看了看陳家嚴,我趁機拿過陳家嚴手裏的筷子塞給他說:“陳律師說得對,吃吧,吃了飯才有力氣。” 他握著筷子看了看我,終於低下頭,開始吃麵。 他吃得很快,一直低著頭不看我們,我看向陳家嚴,發覺他也在看我。他眼底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我有點眼暈,急忙低下頭去。 雖然那時候並不覺得怎樣,但很多年以後回憶起來,那一頓飯是如此溫馨。深秋的夜晚,在路邊餛飩攤旁,一個少爺、一個大律師和一個小跑腿的圍著油膩的小方桌,就著昏黃的燈光,大口吃著餛飩麵。 仿佛是從那個時侯開始,我在心裏默默將對陳家嚴的敬仰,轉化成了另一種感情。 陳家嚴開車送我們回到高家,蓉姐看到我們從外麵回來吃了一驚,我隻說:“什麼都別問,老爺回來也什麼都不要說。”蓉姐很明白的點頭,我送小高先生回到房間裏,他說:“我想喝參杯茶。” 我忙又跑下去,因為蓉姐睡了,我不好意思打擾她,隻好自己泡。 等我泡好了茶,房間裏的高天明又不見了。 我急忙四處尋找,終於又是在遊泳池邊找到了。 “小高先生。”我把參茶的杯子遞過去,說:“你要的茶。” 他接過杯子,繼續抱著膝蓋坐在泳池邊上發呆。夜晚泳池的空氣冰冷冰冷的,我擔心他再次感冒,就拿了一旁泳池凳子上的毯子給他披上,他沒有動,但是眼睫微微顫了一下。 我看到他手臂上的淤青,忍不住問:“疼麼?” 他搖了搖頭,慢慢笑了一下說:“現在心裏舒服多了。” 我望著寂靜的遊泳池,搜腸刮肚的想要找一些勵誌的故事來激勵高天明一下,一方麵今天這個教訓他應該已經吸收了,另一方麵我得提點他以後不要再做這種造孽的混賬事了。然而讀書少害死人,我想了很久所能想到的也就是牛郎織女,嫦娥奔月…… “你還不上去麼?”他看我的時候我正在聚精會神的想典故,這樣一問我才發現時間真的不早了。 我起身走出幾步,卻停下來,轉身看向高天明。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聽院長講過一個故事:潘多拉打開她的魔盒,裏麵飛出來災難、戰爭、疾病。潘多拉感到害怕就把盒子關上了,於是把藏在盒子最底層的希望給關住了。而我眼前的這個人,他就像潘多拉的魔盒,雖然剛剛打開的時候看到的都是毀滅性災難,但我相信,一定有一天,一定,會有希望從盒底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