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凡
一
花妮抬起頭,看看牆上那個發黃的破掛鍾,時間已經九點多了。
她趕緊寫完最後一道數學題,把書和作業本整理好,裝在書包裏。接著,她拉開門,走進院落子裏。
她要把雞窩堵好、豬圈的門關牢、廚房的門鎖住。她是一個聽話和操心的孩子,每天都按爸爸打工臨走時交待的話辦,像做老師布置的作業一樣,一次都沒有忘過。院子裏,霧已經升起來了,在如鉤的月光和幾點星星的映照下,青白青白的。她一邊堵雞窩一邊想,下了一晌午的細雨,後半晌太陽一出,霧就從地下吐出來了,真是奇了怪了。起身鎖廚房門時,她感覺到夾雜著柴草溫濁味兒的微風吹在自己臉上,像媽媽那隻滑膩的手,癢癢的,她的心便顫顫的麻。
回到屋裏,花妮把小花狗攆出門外,才把門栓插好,又用手試了試牢靠的程度,才拿起左門後麵的頂門棍,抵住門插板,又試了試牢靠的程度,才舒了一口氣。然後,她向西間的爺爺看了看。照顧爺爺也是她的活兒。爺爺三年前突然中風,腿不能走路了,好的時候隻能扶著小板凳在院子裏挪幾步。去年春節後,爺爺也說不清話了,隻能啊啊的發出些瘮人的聲響,他還常常向右邊歪著頭,流著老長的口水。花妮上學回來時,他的衣裳前襟常常濕老大一片。後來,花妮想了個辦法,用一塊塑料布掛在爺爺的脖子上,這樣,他的口水就能順著塑料布流下來,就很少再流到衣服上了。讓花妮最怕的是爺爺的骨頭疼病,他總是半夜三更疼得啊啊地叫,夜深人靜時那從他胸腔裏發出的嚇人響聲,幾乎沒讓花妮睡過一個囫圇覺。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會按爸爸的囑咐,倒一小杯古井老燒酒,灌到爺爺嘴裏。爺爺咽下去,過一會兒,就不會再啊啊叫疼了,然後,才歪著頭睡去。
花妮見爺爺安穩地睡了,心裏很是高興,就小心地回到東間自己的床上。她今天心情不錯,不想睡這麼早,就拿起借來的那本《佛光鎮的秘密》看了起來。這是一本寫幾個小孩子參與破案的書,看起來很是有點意思。可她剛看了幾頁,爺爺又突然啊啊地叫了起來。花妮一哆嗦,書掉在了地上。這叫聲好像並不是從爺爺嘴發出,而是從遙遠曠野裏的墳墓中傳過來的,陰森森的直刺花妮的骨髓。她長歎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一會,才下了床。她走過來,倒了一滿杯酒,灌到爺爺嘴裏。爺爺咽下去後,還是啊啊地叫。這叫聲更淒涼,叫得花妮端著空酒杯的手,在空中一上一下的顫抖個不停。花妮就生氣地說:“爺爺,你別再嚇我了可行,我給你酒喝。”
她又倒了滿滿一杯,邊給爺爺灌邊說:“爺,咱不能喝多,爸說了,喝多了你的腿就更不能走了!”爺爺像沒聽懂她的話,還是不停地叫。這叫聲傳到屋外,引得臥在門外的小花狗狺狺地叫起來。花妮就有些生氣地說:“再一杯,就這一杯了。”她又給爺爺灌下了一杯。爺爺這次安穩了。花妮就拍了拍爺爺的頭,笑著說:“好爺爺,聽話的爺爺,別再鬧我了,我要去睡了啊。”
花妮沒有了看書的興趣,就脫了外麵的衣服,鑽進了被窩。剛要拉滅燈,爺爺又啊啊地叫了起來,外麵的小花狗也跟著一聲接一聲地狺狺叫。花妮長歎了一口氣,翻身起床,來到爺爺床前。她又給爺爺喂了幾口水,見他又安穩了,才又回到床上。她沒敢立即拉滅燈,她想讓爺爺睡了,自己再拉燈睡。她就這樣坐在床上,愣愣地不知做什麼。
這樣坐了一會兒,她就歪在了靠床的牆上。牆是用舊報紙糊的,報紙已經發黃,但上麵的字還依晰可見。她一抬眼看到一篇文章,立即就被吸引住了。這報紙是啥時候糊的,她已經記不清了,反正有幾年了,但今天才第一次看到這篇題目叫《母愛》的文章:每當我哭時,媽媽就安慰我;每當我感到像一隻孤弱無助的小鳥時,媽媽就張開她那寬廣的臂膀,給我溫暖和愛的氣息……她讀著讀著,淚水就不知不覺的流了下來。
花妮已經有八年沒有見過媽媽了,但她還清楚地記得媽媽的長相。媽媽個兒高高的,頭發烏黑披在背上,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兩隻手長長的軟軟的,總之,她記得媽媽很漂亮,比畫上的人兒還漂亮。可自從她五歲那年,媽媽與爸爸一起外出打工,就再沒有回來過。那時,爺爺身體還好好的,她就跟爺爺一起在家裏。爺爺生病後,花妮聽姑姑說過,她媽是跟人走了,不要這個家了。那時,她就把姑姑當媽媽,姑姑也常來看爺爺和她。可前年,聽說姑父蓋樓時掉下來摔死了,姑姑也嫁到了很遠的地方,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姑姑了。所以,花妮就再也沒有了媽媽的消息。每年春節,爸爸回來時她都想問一問,可她最終沒敢問,她是怕爸爸生氣的。
花妮見爺爺沒了動靜,就關了燈,縮進被窩裏,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會兒,花妮就做起夢來。她來到自己家的牡丹地裏,牡丹花開正豔,成千上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隻往她身上撲。突然,她被一通破鑼聲驚醒了。接著,便聽到黑炮爺那渾濁、淒涼、低沉、瘮人、短促的呼喊聲:家家關門,夜夜防賊啊……她知道已經半夜了。自去年秋天,黑炮爺就開始看夜了,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敲著鑼呼喊的。
不知從何時起,村裏人就越來越少,大多數人都進城打工去了,也有十幾戶人家幹脆搬出村子,留下的院落長滿野草,房屋也不知何時坍塌不少。一個快二百人的村子,好像不知不覺中就隻剩下四十多人了。這四十多人中五十歲以下的男人一個都沒有,留在村子裏的都是上學的孩子和老人,還有四個剛生了孩子的年輕媳婦。
去年入秋,村裏突然被一種恐慌所籠罩。開始是村東頭的豁子嬸說她家進賊了,而且說得有葉有梗的,賊是個男人,拍她的門,她不敢開,最後把她家那隻蘆花母雞掏走了。接下來,隔三差五的就有人說夜裏賊上他們家了。村裏真的進賊了,而且可以肯定是同一個賊,或者是同一夥賊。這種判斷和議論,讓這個小村留守的人們恐慌得狠,也擔心得狠。加上村子位置很特殊,三麵被水圍著,村子像一座孤島一樣,與周圍的村子相距都很遠,一到晚上水鳥不時鳴叫,就更顯孤獨和陰森。這樣的村子,遭賊肯定是極可能的事。遭了賊怎麼辦呢?當過隊長的黑炮爺,就拎起那張破鑼,看起夜來。
花妮和村裏人一樣,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就不再害怕,心裏也像被水潤過一樣,舒舒服服,安安穩穩地又繼續睡去。
二
中午,花妮放學回到家裏,沒顧得做飯就去村西頭請王叔。
王叔是村裏的醫生,村裏人有病都到他家去治。爸爸臨走時把錢留給王叔了,隻要爺爺病厲害了,她就去叫王叔。王叔給爺爺看過病,就會把一些藥留下來,然後讓花妮在那藥單子上簽個字。
王叔正準備吃飯,見花妮來了,就說:“閨女,你爺可是又鬧著疼了?”花妮沒有說話,點了點頭。王叔就說:“你先回去吧,我吃了這口飯就過去。唉,送老的病啊!”花妮在心裏也歎了口氣,就走了。
王叔來到花妮家,用聽診器給爺爺聽了聽,然後說:“沒大事,就這病了,再拿點鎮定止疼的藥吧。”拿好了藥,花妮照例等著要簽字。可王叔卻說:“閨女,今兒個不簽了,改天你給你爸打個電話吧,讓他再寄點錢來。叔也要去藥店進藥啊。”花妮知道,爸留下的錢已經用完了,就點了點頭,想了想,然後說:“叔,還是簽上吧,我明天就給爸打電話,讓他寄錢來。”王叔笑了笑,說:“懂事的閨女,都鄉裏鄉親的,不急!”
花妮給爺爺喂了藥,才開始做飯。飯做好了,給爺爺盛出來冷著,自己蹲在廚房裏先吃。她吃好了,爺爺的飯也不燙了。她每天都是這樣一個人在廚房裏吃,她怕在爺爺麵前吃,爺爺的飯還熱,不能吃,爺爺急。給爺爺喂過飯,她涮了鍋,用涮鍋水和好豬食,喂了豬,自己才得閑下來。可剛喘勻了氣,又突然想起,早上給爺爺換下來的衣服沒有冼呢。
於是,她就拎起爺爺換下的衣服,到院子裏的水井邊。冼著,冼著,花妮心裏突然很煩躁。她覺得她的命是苦,別的孩子雖然父母不在身邊,可都有爺爺奶奶照應著,而自己卻還要照應病爺爺。這樣想了一會兒,她又覺得自己是不對的。爺爺好的時候常給她說,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她看了看臥在自己腿邊搖著尾巴的小花狗,就很後悔剛才有那種想法。自己來到這個家,就是這個家的人了,連狗都不嫌家,自己咋就嫌起這個家來了呢。她又飛快地搓起爺爺的衣服來。衣服晾上了,也該去上學了。她走到爺爺床前,撫了撫爺爺的額頭說:“好爺爺,在家等著花妮啊,我放了學就回來!”爺爺的頭動了動,一行淚從眼角流出來。
花妮給他擦了一下,就轉身出門了。
這天後半夜,花妮又被爺爺的聲音弄醒了。
她起了床,給她喂了幾口水,爺爺安穩了。可過一會,她剛要睡著,或者剛睡著一會兒,又突然被爺爺啊啊叫的聲音驚醒。花妮一激靈,就聽到屋外的小花狗也狺狺的咬個不停,接著她又聽到院子外的雜草叢中,有嗚嗚的怪叫聲。她想,該不是人腳獾子吧。爺爺能說話時曾經給她講過,在村北的河灣裏是有人腳獾子的。它們長得像七八歲的小孩子那樣高,兩條腿直立行走,夜裏常到村子裏掏雞吃,如果掏不到,就嗚嗚的怪叫。爺爺還給她講,奶奶隻所以死得那樣早,就是被一個人腳獾子驚嚇後得了怪病,不到三十歲就死了。那是個夏天的夜晚,爺爺和奶奶下地幹活回來得晚,奶奶一個人在廚房擀麵條,她突然覺得有一隻小手在拍她的肩,她以為是花妮五歲的爸爸,可一轉身,竟是一隻人腳獾子。奶奶撲通仰在了地上,從此得了怪病。
花妮想著爺爺講的事兒,聽著外麵嗚嗚的怪叫,腦子一懵,一股麻流順著脊梁骨,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她忙拉開燈,小心地把屋裏瞅了一遍,才長長的出了口氣。這時,爺爺又啊啊地叫起來了。爺爺上半夜就沒有消停,已經給他灌了三杯酒,又喂了兩片止疼藥,後半夜咋還是這樣子呢。花妮實在沒有辦法了。這種情況過去在白天是常有的,但夜裏發生這種情況卻很少。她知道爺爺的骨頭疼病又厲害了,灌酒也是不管用的。唯一見效的是,請河後村的花奶奶,給他禱告。
花奶奶住在河北岸的村子裏,六十多了,還像五十多歲的人兒,整日光頭淨臉,清清爽爽的。她沒兒沒女,但信主,會禱告和唱《讚美詩》。
幾個村子,誰家有什麼病人,都請她去禱告。她隻要一禱告,病人就會安穩,病就會好些。尤其是爺爺,聽到花奶奶的禱告就立即會安穩下來。過去,花妮常去請花奶奶來給爺爺禱告的。每次都是爺爺疼得厲害時才去請,禱告後爺爺就會安生好些天。花妮知道花奶奶的禱告很靈驗。現在村裏跟花奶奶一起做禮拜、信基督的人越來越多了。可對爺爺而言,別人的禱告都沒有花奶奶的靈驗。花妮怎麼也想不通。
有一天,花妮把自己的疑問跟黑炮爺說了。黑炮爺想了想,嗬嗬地笑了起來。笑過後,才點著一支煙說,“傻孩子,你咋能知道呢。那花奶奶就是你爺的藥,以後你爺爺疼厲害了,你就隻管去請花奶奶就是了。”花妮不明白啥意思,但她也不想弄明白,隻要花奶奶能禱告得爺爺不疼了,她還要明白什麼呢。但有的時候,花妮也會多想,她想,可是能是花奶奶信主的時候長了,更重要的是她會唱《讚美詩》。
有一次,爺爺又疼得不輕,花妮就去河北岸請花奶奶。她來到花奶奶家,花奶奶正坐在堂屋當門處,唱著《讚美詩》。她左手托著那發黃的書,右手食指指著上麵的字,旁若無人地唱著:我願緊握恩主聖手,甘心樂意隨主行走;遇禍遇福兩般皆可,因主我父聖手領我。到時行完一世路程,靠托主恩完全得勝;死如冷河我不怕過,獨賴天父至終領我。
花妮見她唱的與手指的字竟一個不差,就十分佩服。她聽說花奶奶從來沒有上過一天學堂,可她信主後卻學會了認字。她心裏便由佩服萌生了要跟花奶奶一道,去河邊那個屋頂豎著十字架教堂的想法。終因要上學讀書,也怕爸爸知道了生氣,沒有走進那座教堂。但她對主是還是十分信的,她覺得,主也許真的可以救自己,救爺爺的。
後半夜,花妮被爺爺啊啊地叫醒了五六次,幾乎就沒有睡沉。每一次醒來,她都估計著天亮的時間,她希望天快點亮,天亮了太陽出來了,一切就會好了些。最後一次醒來時,她睜眼看了看屋裏,已經有點昏昏地亮了。於是,她掀開被窩,坐起來,透過糊著黃裱紙的木格窗欞向外看,外麵並沒有出現往日那洇紅的太陽,隻有一團團青白色的霧。
但她還是決定起床,爺爺一夜的呻吟聲,使她不能再等太陽出來了,她想,她必須去請花奶奶來做禱告。禱告後,她還要去學校呢。
花妮穿上襖時,又一次感覺到襖似乎又短了一些。每到這時,她就想起爸爸,有時還生爸爸的氣。
這幾年來,花妮大了,每到快過年的時候,她都盼著爸爸早回來。都一年了,想見到他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她還有一個理想,那就是希望爸爸能給自己買一件合身的漂亮衣服。可惜這個理想從來沒有實現過。因為,每次爸爸買回來的衣服雖然漂亮好看,但總是不合身。她想爸爸也太粗心了,每次出門都是一年才回來,他買衣服的時候認為自己跟他出門時一樣長,其實自己每年都會長高一頭,可爸爸卻不知道。買回的衣服總是短小,蓋不住屁股。上衣還可以湊合著穿,但褲子就不能穿。
去年臘月,花妮到在鎮上給爸爸打電話,打了三次才接通,可電話那頭亂哄哄的,還有女人的吵鬧聲。她本來是要告訴爸爸自己長高了,衣服的尺寸要加半尺,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這不,爸爸過年回來買回的這件紅色羽絨襖,又短了半截。唉,花妮歎了口氣,開了門,出了自己家豁牙的土牆院子,向外走去。
霧越來越稀,路也越來越清晰了。快出村裏時,花妮突然看到霧團下有兩隻貓,耳鬢廝磨,不緊不慢地邁著步,相偎而行,向霧下的小樹叢深處走去。突然,它們就發出了瘮人的鳴咽,接著,便撕咬扭動成一個團兒。花妮猛地打了個冷噤。她突然想起爸爸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冬夜風冷皮,春夜霧寒骨。
她連忙向下拽了兩下身上的短襖,快步向前走去。
三
天剛微微亮,花妮便起床了。
她先在廚房做了飯,然後燒了一暖瓶開水。飯其實是每天都一樣的麵條,因為爺爺隻能喂麵條,其它硬的東西他吃不進去。今天,她特意給爺爺在麵裏臥了一個雞蛋,她要給爺爺加強點營養,她希望爺爺能站起來走路,雖然她覺得這似乎不太可能了。但她還是這樣想,她想爺爺如果真能站起來了,她自己就會輕鬆一些。
爺爺今天很聽話,不一會,一碗麵就喂完了。花妮拍了拍爺爺的額頭,笑著說:“好爺爺,真聽話,花妮要去上學了!”這時,她才連忙扒了一碗麵進肚裏。看了看天,還有些早,她就到自己的床前坐了下來。她拿起那個塑料圓鏡,借著晨光照自己。
鏡子裏的人突然不像她似的,瓜子臉白潤像脂膏,細眉毛像蠶蛾觸須,大眼睛裏的黑眸子盈滿水一樣,紅嘴唇掩住的一排雪白牙齒。自己怎麼變成畫裏的人兒了?花妮不好意思起來,這時鏡子裏的兩靨,竟漫上一層紅來。她急忙把鏡子挪開。可接著,鏡子裏出現的,便是她頎長頎長像天牛的幼蟲兒一樣的脖頸。鏡子再向下一動,裏麵便出現那像長了兩個小饅頭一樣的胸。花妮羞死了,飛快地放下鏡子,像爺爺那邊看了一眼,她生怕爺爺看見自己在照鏡子。
花妮大了,已經十三歲,成了一個含苞欲放的美人兒。在村子裏,人們把長得漂亮的人都稱“花”,小女孩子長得嫵媚,大人便叫你花妮;十六七歲快要出嫁的女孩長得漂亮,人們便叫你花姑;出了嫁人們會叫你花嫂,生了孩子人們便叫你花嬸,老了就成了花奶奶了。花妮的媽人長得漂亮,花妮沒幾歲就被人叫作花妮了。現在她想,也許過不了幾年,人們就叫她花姑了。如果再過些年呢,是不是也有人叫她花嫂、花嬸呢?想到這些,花妮的臉更紅了,她不敢想下去,覺得自己生賤了,不主貴了,恨不得能自己照自己臉上抽幾巴掌。於是,她便背起書包,連給爺爺打招呼都沒有,就出了家門。
出了村子不遠,花妮感覺到飄雨了。這霏霏的小雨咋就悄無聲息地下起來了呢,迷迷蒙蒙,如絲如縷。其實,天一亮雨就下起來了,隻是花妮剛才出門時想著心事,沒有注意罷了。雖然桃李含苞,櫻花都開了,這樣的小雨天,還是有些冷的。花妮向下拽了拽身上的紅色羽絨襖,天一冷,她就向下拽襖,這已經是習慣了。
沒有爸媽在身邊的日子,總感覺過得太慢。
春天剛到,孩子們就開始盼夏天盼秋天盼冬天。冬天一到父母就可以從打工的城市回來了。花妮也感覺日月過得慢,她感覺慢的原因是爺爺的病。爺爺整天躺在床上,夜裏老不停地啊啊叫。她知道是病使他不舒服,渾身不是個味兒。花妮總希望日月快快過,過一天少天,盼著自己快長大。長大了自己就不會這樣累了,夜裏就是少睡點時間,身體也許不會這樣乏了。
白天攆著黑夜,攆到春分這一天,終於攆上了,誰也不比誰長,晝夜平分了。可爺爺在夜裏越來越睡不好了,每天夜裏,她都起來給他灌兩杯酒,還是不行。盡管花奶奶也隔三差五地來給他做禱告,但爺爺的病卻一天天重了。花妮夜裏睡得更少,自然就感覺到越來越累了。
但再累也不行啊,爸爸不在家,把爺爺交給自己了,自己就要負責任,何況爺爺好的時候是那樣疼自己呢。
可爸爸,你知道嗎?你知道女兒一個人在家,還要上學,還要伺候爺爺是多麼的不容易嗎?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不疼你的女兒嗎?難道你在外麵也真的有女人了嗎?花妮常常這樣想。但每次她都會自我否定,她不相信爸爸是那樣的人:他不可能把一個癱瘓爺爺扔給花妮,自己在外麵混。
她知道,爸爸在工地上也是很辛苦,起早貪黑、爬高上低,像牛一樣出力流汗地掙錢,還不是為了自己和爺爺?每想到這時,她就覺得爸爸還是個好爸爸,她就覺得自己還是很幸福的,畢竟還有爺爺躺在床上陪自己呢。不然,每天一個人過活,她會感到更孤單。這樣想著,平日的苦和累,便沒有了蹤影。
每逢周未,花妮的心情就都特別好。
這兩天,她可以睡個懶覺,也可以好好的伺候爺爺。她會把爺爺換下來的衣服都冼一遍,然後把爺爺扶到院子裏,陪他曬曬太陽。
今天陽光很好,花妮的心情,也像牆角那棵老杏樹上的花兒一樣燦爛。她把爺爺扶到院子裏,靠在那把木椅背上。春陽下的爺爺,舒展了許多,臉上掛滿了笑容。雖然爺爺不能說話,但他心裏明鏡一樣,啥都知道。爺爺在椅子上歪了一會,就用胳膊肘兒碰椅子的扶手。花妮知道爺爺是想站起來。於是,她一隻手扶著爺爺的右胳膊,另一隻手托著他的背,爺爺掙紮了幾下,最終站了起來。爺爺臉上有了笑容,花妮雖然臉上滲出了一層細汗,但她心裏也高興得水潤過似的。
花妮雖然才十三歲,可她快有爺爺高了,她扶著爺爺在院裏挪了一圈,她感覺爺爺累了,就把爺爺又放在了椅子上。爺爺坐下來的時候,胳膊一抬,手就撫住了花妮的臉。花妮心裏一熱,眼淚差了流了出來。
爺爺已經有幾年沒有撫摸過自己了,她是多麼希望爺爺身體沒病時,撫自己的頭發和辮子。記得那是四年前,花妮才上二年級。有天晚上,花妮自己寫數學作業,可有一道數學題老是做不出來,她用嘴不停的咬著鉛筆。正在抽煙的爺爺看到了,他走過來,對花妮說:“好孩子,開動自己的腦筋,俺相信聰明孫女能做出來!”於是,花妮使勁地想啊想啊,足足有半個多小時,終於做出來了。當她高興地跑到爺爺身邊報喜時,爺爺捧著她的小臉蛋,在上麵親了兩下,然後用他那寬大的手,撫摸她的頭發和小辮子。當時,她覺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沒有什麼比那會兒更幸福了。
那段時光,爺爺身體很好,每天都給花妮冼衣服,而且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她每天都穿是幹幹淨淨的去上學。晚上睡覺也不醒,因為爺爺總是在她睡著以後自己才睡。可現在不行了,爺爺成了一個不能動彈的病人。她知道爺爺心裏還像過去一樣疼她,因為她每次服侯爺爺時,爺爺的眼角都會有些淚水。有幾次,她還吵爺爺不該這樣,她說,爺爺我都這麼大人了,能伺候你的,你過去都那樣疼孫女,孫女長大了應該疼你的。每次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爺爺的淚都流得更多,而且骨頭疼的病會厲害一些。所以,現在花妮從不當著爺爺的麵說了,而是自己在心裏對爺爺說。她想爺爺是能知道自己的心。
給爺爺喂了水,花妮突然想起花奶奶的話。
那天,花奶奶來家裏給爺爺做禱告後,就那那本發黃的《讚美詩》送給了她。花奶奶說:“孩子,你長大了,你也識文斷字的,你爺爺要身體不舒服了,夜裏我來不方便,你就給他禱告吧。”
從那天後,每到夜裏爺爺身體疼時,她就拿出那本《讚美詩》,一段一段的唱給爺爺聽。果真靈驗得很,爺爺很快就會安定下來,慢慢地睡去。花妮回到屋裏,拿出那本《讚美詩》,坐在爺爺的椅子前,按花奶奶的樣子,給爺爺唱了起來:救主即在我旁常住,熱烈溫柔甜蜜,信仰之中有橄欖山……
周一下午,最後一節課快要結束的時候,班主任懷老師來到花妮座位旁,聲音不大地說:“下課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花妮心裏一驚,她是害怕去懷老師辦公室的。女生們從四年級時,都私下裏說怕去懷老師辦公室。去年夏天,花妮也被他留下來一次。那天,她剛進辦公室,懷老師就關了門,先是問她學習情況,接著說她瘦了,就用手摸她的頭。她一擺頭,懷老師的手就落在了她的肩上,接著就滑向她的胸部。她用手推開了懷老師,淚水涮地就流了下來。懷老師見她哭了,就用手給她擦淚,她向後退了一步,但他還是摸住了自己的臉。花妮轉身拉開門,跑了出去。
那件事過後,懷老師就沒叫她去過辦公室。她本來想打電話告訴爸爸,但她又不敢,她不知道給爸爸說了,會發生什麼事,她也怕別人知道了。再者,其他女同學以前也說懷老師摸過自己,但都沒有敢給家裏人說,她也就不想再說了,隻是有意躲著就行了。可今天,懷老師又叫她去辦公室,她想,一定不會有什麼好事。於是,她就跟同桌的張芬說:“下課我們一道吧,我去懷老師辦公室,你就在外麵站著,我一進去你就喊我。”張芬想了一下,然後點了點了頭。她也是陪張芬這樣做過的,都是好朋友,好朋友遇到難事了,總得幫吧。
下課了,花妮便來到懷老師的辦公室。剛進去,懷老師就又關上門了。他笑著對花妮說:“你最近學習不錯,進步很快,連校長都知道你邊學習邊照顧有病的爺爺,是個好孩子啊。”說著,就伸手想摸她的頭。正在這時,張芬在外麵喊了起來:“李花,李花,快走吧,我們都在外麵等你呢!”花妮連忙說:“老師,我走了!”
懷老師沒有說話,臉憋得通紅,然後向外揮了揮手。花妮飛快的轉身,拉開門,跑了出去。
四
連著下了三天小雨,爺爺的骨頭疼病又厲害了。
現在,他每天晚上要喝三次酒,還是整夜啊啊地叫著疼。禱告也似乎作用不大了,花妮心裏就犯急。她給爸爸打了兩次電話,爸爸都說工地上正趕工期,不能回來,如果請假回來了,半年的工錢老板就一分不給了。她快沒有錢了,跟爸爸要錢,爸爸也總是說:“等等吧,發了錢就寄回去!”花妮對爸爸很是生氣,這咋等啊,爺爺不喝酒,渾身疼得就睡不好,學校又要交資料費了。爺爺不喝酒不行,自己不買資料也不行,再過兩個多月就要上初中了,學習差就不能升到鎮第一初中,就隻得上鎮二中。上了鎮二中,聽說那裏亂得很,根本很少有考上縣高中的。自己的前程不是就沒有了嗎。
可錢從哪裏來呢,花妮犯難了。她本打算跟黑炮爺去借的,但一想,自家還欠黑炮爺每月十元的看夜錢,咋好開口再借呢。
那天晚上她正在發愁,但在堵雞窩時,看到窩裏的六隻雞,突然有了辦法。她隻有自己作主把雞賣兩隻。她想自己家的雞是土雞,真正是吃糧食和村裏的蟲子長大的,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有了這個想法以後,她每天早上拉開雞窩時,都要給它們撒些玉米,她希望這些雞這兩天多長幾兩肉,也能多賣些錢。
又到了周未,明天就是星期六了,正好鎮上逢集。晚上,她把雞喂得飽飽的,早早地把它們關進雞窩。明天準備賣那兩隻公雞。夜裏,爺爺身體還是不好,一晚上她起來給他灌了兩次酒。爺爺再啊啊的叫時,花妮隻得給他喂點水。花妮一邊喂,一邊說:“爺爺,天一明,我就去趕集,賣了那兩隻公雞,就給你買酒回來,這次給你多買兩瓶!”
夜裏,花妮就盤算,她本來想早起來去趕集的,但又怕太早了集上沒有人,就這樣早早的醒了,睜著眼等天亮。雞叫三遍的時候,天就放亮了。不僅公雞咯——咯咯——咯咯咯的叫,母雞也跟著咕咕的叫,早起的麻雀也嘰嘰喳喳的叫成了一片,村子裏就蕩漾著綿延的叫聲,起起伏伏,纏纏繞繞。花妮覺得現在起來,也不嫌太早了,就一翻身起了床。她從屋裏拿著昨天準備好的繩子,走出屋門,一股子雨後的清新味道,讓她心情很好。
來到雞窩前,她把堆窩門的那塊木板抽開一半,那隻紅栗色的公雞就鑽了出來。她的把抓住它,用繩子栓住它的腿,然後用腳踩牢了,再把雞窩門拉開一半,接著出來的是那隻蘆花母雞。花妮放它出來,再出來的還不是那隻棗紅的公雞,莫不是這家夥知道賣自己不出來吧。花妮正想著,這隻棗紅色的公雞就出來了。她一把抓住,用繩把它的腿栓牢了,這才舒了一口氣。接著,花妮從屋裏端出一碗玉米,她想讓這兩隻雞吃個飽,也好多幾兩重。可玉米快被它們吃一半時,花妮突然改變了想法,她不讓它們再吃了。她怕到集上,人家買主看到雞嗉子滿滿的說閑話。心想,少賣點錢就少賣點錢吧,這樣騙人不好。於是,她就把兩隻雞的四條腿又栓了栓,生怕繩鬆了,它們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