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記者
現在是休息時間,我和一幫呆呆傻傻的病友圍著桌子玩學齡前兒童的玩具。一旁的林靜坐在椅子上,她小聲地跟我說:“呂諾,我們兩個逃走吧!”
林靜就是那個患有精神分裂和暫時性失憶症的聖徒殺人狂,每天這個時間她都會跟我說同樣的話:“呂諾,我研究過了,這裏的看守有漏洞。中午吃飯後,他們都要去後麵的一個庫房打牌。到時候,我們從二樓陽台的管道層下去,接著就能跑到車道上。隻要攔住車,我們就能回到市區逃出去了!”
我麵無表情地把三角形木塊往圓形洞口塞,對於林靜的話我依舊當沒聽見。雖然這裏的生活枯燥而又痛苦,但外麵的日子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在被送到精神病院的當天,黃家赫就特別囑咐過,千萬不要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正常人,不然的話我還是有可能被丟回監獄去的。
曾經有過一個正常人被關進來過,為了證明自己沒有瘋,他不斷地給醫生護士講解各種曆史知識和數學方程式。最後的結果,他被打了鎮定劑睡了好幾天。直到家裏人來找,醫院這才意識到是個烏龍。
正常人和精神病人到底該怎麼界定,這還真是不好說……我雖然看起來像是個正常人,但心裏十分清楚,我的精神早就已經被扯得四分五裂了。
開始的時候,我對林靜相同的話語和勸說厭煩至極,乃至後來的歇斯底裏。可日子還得周而複始地行進,我被磨得完全沒有了脾氣。就算是我跟林靜大吵大鬧一頓,最後被關禁閉的也隻會是我。得不償失。
醫生王強和護士孫鵬飛推著一摞體檢檢查表過來,我們的休息時間再一次被占用。
但這種事情就跟老師霸占自習一樣,沒有道理還無法抗拒。我們被一字排開站好,林靜豎起指頭對我表示噤聲。她的動作不明顯,但還是被醫生王強看到了。他今天的心情很好,打趣著說:“林靜,在和呂諾說什麼?”
“沒什麼。”林靜趕緊否認,緊張地掩飾,“沒什麼,王醫生。”
王強把脖子上掛著的聽診器卷好放在口袋裏,笑眯眯的樣子讓人十分厭惡:“讓我猜猜……你們兩個不會是想研究著逃跑吧?”
林靜的臉色煞白,周圍一片哄笑。
王強拿出病曆本,一本本地宣讀。他趾高氣揚的樣子,活像是頒布諾貝爾醫學獎似的。
“呂諾。”
念到我的名字時,王強明顯一愣。他轉身跟孫鵬飛低語了幾句,很不高興地回頭對我說:“你得了艾滋。”
在外麵,大部分人都是“談艾色變”。但在這裏,艾滋並不算是罕見的病症。我也不知道該有什麼表情,或許被染上病是早就料到的。可我唯一不甘心甚至怨恨的是,盧生把我丟在這裏不管我的死活,而他卻拿著害死我父母得來的錢花天酒地。
我的爸媽已經死了,我也快要死了。我們都會死,但是,盧生卻活著。
盧生,他還活著。
想想,就讓人覺得怨恨。
心裏的怨恨太強烈,強烈得我直接從夢裏醒了過來。我梳理了一下頭發,姨媽正一臉擔憂地坐在床邊看著我。我沉默地拿過表看了一眼,有氣無力地嘟囔說:“淩晨三點了。”
姨媽大大地鬆了口氣,她激動地捂住嘴說:“謝天謝地!你可算是說話了!”
“我昏過去了嗎?”意識還停留在夢的情節裏,我疲憊地甩甩頭,“我昏過去多久了?”
“幾個小時。”姨媽用手擦擦眼角,“你昏過去前一直說不去醫院,我也不敢……諾諾,你好點沒有?我們現在去醫院怎麼樣?”
我身上的襯衫都被虛汗濕透了,我胡亂地用手擦了擦脖子:“沒事兒,我隻是睡著了。”
“嗯。”姨媽點頭,“家赫也是這麼說的。”
“黃家赫和他媽媽呢?”
“他媽媽走了……家赫還在外麵的客廳裏。”
我歎了口氣,繼續躺回床上。我知道姨媽沒有走,可我也不想和她說話。
那天在小區門口打架的兩個發瘋的女人沒被黃家赫和保安拉開,反倒被我神神叨叨的念叨給攔住。看到我的精神不太對,姨媽也顧不上跟鄭亞娟分出勝負了。她和黃家赫架著我回了家,整整照看了我三天。
這三天的時間裏,我不吃不喝不說話。似乎是陷入某種情緒之中,我自己也逃脫不開。
理智告訴我,我應該坦白自己的病情,讓黃家赫立馬去醫院處理傷口……但如果這樣,事情一傳開,我就沒有辦法再報複盧生了。對盧生怨恨的情緒和對黃家赫愧疚的心情,生生把我的精神打壓至崩潰。
無處逃避的我吃下黃家赫送來的安眠藥,可也隻是短短地睡了兩個小時。在夢裏,過去的場景重現,我心裏仇恨的情緒也被雕刻得更加清晰。
我要讓盧生痛不欲生,我也要讓他跟我一樣死去。
“諾諾,你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你睡下的時候家赫剛走,他明天一早還會過來的。”
這三天,無論姨媽說什麼我都沒有太大的反應。沒有辦法的她咬了咬牙,終於拋出一劑猛料:“盧生那個渾蛋後天舉行訂婚宴,你要不要去看看?”
嘴唇無力地蠕動幾下,我終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我再次嚐試著開口說話,脫口而出的卻是:“能給我倒杯水嗎?”
水拿來之後,我哆哆嗦嗦地一口氣喝掉,卻還是沒有什麼話想說。我躺在床上看著棚頂,姨媽坐在沙發椅上漸漸睡著了。屋子裏隻開著床頭燈,角落的位置都是黑漆漆的。黃家赫那天給我帶來的營養品堆在那兒,包裝紙都已經被扭皺了。
黃家赫買的這些……都是老年人吃的吧?
我盡量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看著那堆紅紅綠綠的袋子,竟然覺得有一絲想笑。
在高中之前,黃家赫跟我一樣,都屬於那種圓滾滾的身材。小時候我們倆走在街上,像極了海報裏白胖白胖的童男童女。
對於黃家赫最深刻的記憶,就是小學三年級的夏天。當時我們倆身材胖得離譜,家裏同時也在控製體重。每天別說是糖了,連飯都少得可憐。別人家的孩子吃飯,父母總是要想辦法勸著多吃點,而到了我和黃家赫家,爸媽總是淚眼婆娑地收起碗筷,說:“孩子,你少吃點吧!”
我的性格跟身材一樣,傻乎乎的。形象怎麼樣,我一點都不上心。但我爸媽是真的下了狠心,說什麼也不給我多吃。黃家赫看我的樣子可憐,就變著法地尋到吃的來給我。
“諾諾,你吃,大白兔。”黃家赫沒有門牙,笑起來直漏風,“我考了全年級第一,班主任獎勵我的。”
黃家赫對我好,我已經習慣了。我不會考慮他為了這袋糖用功學習了多久,我也不會去想在節食的他是不是也想吃,甚至我也不會深究黃家赫為什麼會這麼做。
一切自然而又理所應當,我自己一個人吃完了一袋大白兔。臨走前我還不忘囑咐黃家赫:“有糖的時候再叫我來吃啊。”
因為自己吃了太多的糖,牙活活疼了一周。
那是我吃過最甜的糖,現在想想,記憶裏似乎都攜帶著奶糖的香氣。獨一無二的甜,滾燙了所有潮濕陰涼的記憶。
我不禁去想,或許我跟盧生一樣,我們都是自私的。所以,我們也隻配接受慘烈而又荒誕的命運。
姨媽說黃家赫一早會來,他差不多剛到6點就到了。來了之後他沒有先進屋,而是先做好早飯才來敲門。見我坐在椅子上愣神,黃家赫強撐出笑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諾諾,我做了早飯,你來吃點吧!”
我不忍直視黃家赫帶著傷口的嘴角,強烈的愧疚和自責讓我呼吸都變得困難。我敷衍著推開他:“我等下再吃。”
可黃家赫不但沒有走,反而坐在了我旁邊的椅子上。這三天我沒有說話,黃家赫的日子估計也不好過。他的眼眶發青,憔悴的臉上像是裹了一層風霜。
“黃家赫。”
叫完他之後,我們兩個一時間都沒有說話。過了好半天,黃家赫字正腔圓地回我:“我在這兒,你想對我說什麼。”
那天的糾纏中,黃家赫還是被我灌了些消毒水漱口。他嘴角的傷口本來不大的,被我一折騰反倒是感染了。上麵結痂的位置隨他的口型不斷晃動,我心裏又是一緊。
我狠下心,冷聲說:“黃家赫,你現在是在可憐我嗎?”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黃家赫怒氣衝衝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睛瞪得像獅子,“你怎麼會覺得我是在可憐你?你當我黃家赫是什麼人?”
“難道不是嗎?”我冷淡地說,“黃家赫,你知道我經曆了些什麼。對我最好的尊重,不是你一再將我當成弱者或是病人去同情、去可憐。如果你真的對我好,以後就請你不要出現在我的麵前了。”
黃家赫氣鼓鼓地瞪著我,似乎想看我如何自圓其說……可我想告訴黃家赫的全都是事實:“小恩是惠,大恩成仇。你幫了我那麼多,可以說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但我沒辦法再跟你心平氣和地相處下去了,隻要你站在我麵前,過往那不堪的一幕幕就都會在我眼前重現。”
“不要再繼續對我好了,黃家赫。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吧!不要再來看我,也不要再過問我的事情。”我語氣冷得自己都感到心寒,不想繼續麵對黃家赫難看的臉色,我起身往外走,“不然,我會很煩的。”
門板的玻璃上反著光,裏麵的黃家赫露著一口白牙,笑得燦爛。似乎好多年我都沒見他這麼笑過了,我忍不住回頭去看。
黃家赫笑彎了腰,一米八五的個子折得像是一米五吧。見我停住回頭,黃家赫止住笑聲,眼神灼灼地盯著我:“呂諾,你還不死心嗎?因為盧生要結婚了,你心裏不痛快?”
“你可真沒長心。”黃家赫的笑意瞬間褪去,臉上一片冷森,“以前你說喜歡盧生,我隻是覺得你年輕不懂事兒……到了今天,你還是絲毫沒有長進。我認為,你是沒有心的。”
今天可能不用上班,黃家赫穿著白色的針織衫。鬆鬆垮垮的料子,搭在他的身上有幾分灑脫的感覺。他自嘲地擺擺手,無所謂地說:“既然如此,那還真是我自作多情了。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你對盧生的一往情深。”
黃家赫從我身邊走過,毫不留戀地快步往外走。我聽到姨媽問他為什麼不吃過早飯再走,而黃家赫什麼都沒說,隻沉默地開門離開。
“諾諾,你們吵架了?”姨媽疑惑地探頭進來詢問,我的心跟著忽忽悠悠地顫抖。黃家赫離開時的灑脫身影,讓我心疼得恨不得尖叫。
屋子裏憋悶的空氣讓我窒息,我胡亂地拿起外套:“我也走了。”
“你睡糊塗了?”姨媽小心翼翼地攔住我,“你這麼多天沒吃飯,這一大早的你要上哪兒去?”
我爸爸是一個商人,雖然我不是,但從小到大也耳濡目染了不少。虧本的買賣,是怎麼都不能做的。我不是一個健康的人,身體或者是精神,沒有一個是健康的。姨媽和黃家赫一樣,他們是真心愛我、關心我的人……也因為這樣,我更不能繼續再拖累他們兩個。
或許從出來那天起我就應該這麼做,我簡短地解釋:“我要搬回我家去住。”
姨媽扯掉我的外套,著急地說:“你家那房子還能住人嗎?什麼都沒有不說,牆皮都往下掉了吧?你在姨媽這兒住,咱娘兒倆多少也有個照應。你要是自己搬過去,我也不能放心啊!”
“沒關係的。”我堅持拿過外套,勸說的話語盡量不太生硬,“我又不是沒自己生活過,我也不能總跟你住一起啊。我住在這兒,你都沒時間談戀愛了。”
姨媽紅著眼睛:“可你自己……”
“不用擔心我。”我簡簡單單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帶走,“明天一早我就去買手機,每天我都會給你打電話。再說,又不是不在同一座城市,我們還是可以經常見麵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