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在虎穴中
李敬澤
霧霾沉沉,有霧的日子裏方知空氣原是物質,這口氣,它的密度、重量,它黏稠的觸感,一條混濁沉重的大河在身體裏緩慢地循環湧動,壓迫著身體,貼向土地、塵埃。
貼向物質、權勢、虛榮……
貼向那張銀行卡。
深夜了,看完了《觀我生》。我是說,看到了銀行卡上的名字。
這是一篇序,將要放在書的前麵。所以,為防“劇透”,我要慎用我的“先睹”特權,人的命運我已了然,但我不打算告訴你們,讓你們自己隨著這書經曆波詭雲譎,經一場夢幻泡影。
談談另外的事吧。
比如談談尼泊爾和不丹。
多年前,我去過尼泊爾,讀這本書,我發現書裏的男人女人,他們的行程與我當日基本一致。我去了是白去,可她和他,此一去卻成就了一個好故事。也就是說,如果你去過尼泊爾,那麼,這書帶你再去一次,去得蕩氣回腸;而我沒去過不丹,看了這書就便覺得,有生之年要去,去《觀我生》的不丹,如此方才無憾。
啊,這本書的作者跳起來了,你把這書當導遊手冊了嗎?
好吧,有時小說就是導遊手冊。比如《尤利西斯》,據說,你現在仍然可以準確地按照布盧姆1904年6月16日的路線漫遊都柏林——當然這說明都柏林的城市改造實在太慢,他們需要進口一個市委書記。小說給這個世界最美妙的饋贈之一,就是,當你走在一座城市、一片山水中時,你意識到你與某一部小說中的人物同行,他們,那些虛構的人,在你心中奔走,懷著激情、欲望,把他們的笑和淚和喘息和氣味銘刻在磚石草木之間,由此,這些地方不再是地理的、物質的,也不再僅僅是審美的對象,它是你的記憶,某種意義上是你的前世今生,是你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地方。
比如現在,我就在尼泊爾,在巴格瑪蒂河邊、在大佛塔、在杜巴廣場,在五光十色的人群中,我注視著一個女子正在尋找一個男人,他們有時同行,但轉眼失散。這個女子,她的臉上混雜著焦慮、脆弱、孤獨和執拗,她的眼睛和神情和姿態都在尋找,好像她一直不在此時此地,她丟了什麼,或者她丟了自己。
尋找,不管是尋找寶貝還是真相還是意義,都預設著目的和方向,但小說家們對人類行動的目的和方向總是深懷疑慮。不疑慮的不是小說家,而是成功學家。小說家們所信的隻是,自由意誌總會把我們帶向意料之外的地方,人之自由,與其說是為了抵達某個目的,不如說是,人願意承受自由本身,它的孤獨無助、它的可能和不可能。就如《觀我生》這樣,所有的人都在尋找,尋找所愛、尋找所夢、尋找所在,而被尋找的人也在尋找,世界如同一份無解的尋人啟事,人們該有多麼孤獨。在這茫茫世上,在這本書裏,好像人之為人、好像生命之為生命,就是為了尋找。
也是為了逃離。
這本書在遠行和歸家之間展開,在兩個“天堂”之間展開,家在“天堂”、在杭州,但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在遠方,在世界的盡頭,在青藏高原,在不丹,在尋找的終點或者尋找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