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這裏,我敲擊鍵盤的手指停了下來。下午的陽光落在我麵前的白色咖啡杯上。咖啡已經喝完了,我又續了一杯。
這是一家小而精致的咖啡館,就在酒店的旁邊。溫暖潔淨而且友好。服務員都是男的,個個臉上掛著安靜的笑容。背景音樂是美國鄉村經典歌曲。一個男人用他低沉沙啞的煙嗓子在不斷吟唱。沒有印度歌曲的纏綿激烈,但是卻更有一種廣漠的感傷。我感覺我隻要閉上眼睛,就能被那音樂輕易帶走,隨那位素昧平生的吉他歌手,乘著大篷車在美國西部的陽光下一路塵土飛揚,一路高聲歌唱。
我從沒到過美國西部,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想象。當我坐在咖啡館裏開始動手寫哈姆的故事時,我的想象停留在無窮無盡的西藏。我將自己移植到故事發生的地方去。在我的感覺裏,西藏就是中國最為廣闊而神秘的西部。
在遇見Frank之前,我並不知道西藏有夏爾巴人,更不知道夏爾巴人的來曆。在藏語裏,夏爾巴人的意思是“來自東方的人”。相傳是西夏人的後裔。現在大約有四萬人左右,主要居住在尼泊爾和不丹境內。在西藏約有一千二百人。他們隻有名字,沒有姓氏。他們不屬於任何民族。他們的語言結構和藏語基本相同,人人會說藏語,主要的宗教信仰也是藏傳佛教。因此,他們總是被混淆為藏族人。
這些散居在喜馬拉雅山腳下的夏爾巴人,是否真的是西夏後裔?他們為什麼不屬於中國五十六個民族的任何一個民族?
許多問題我都搞不明白,急需向Frank問清楚。哈姆的故事也隻講了一半。然而Frank還沒回來。他讓我在咖啡館等。
他到底去往哪裏,並沒有告訴我。不過,加德滿都這麼大,我對這座城市根本不熟悉,就算他告訴我去向,我也不會知道他在哪裏。
或許Frank是去找他的哈姆去了。這也僅僅是我的猜想。Frank自己也不知道哈姆在哪裏。然而我想,在Frank心裏,肯定是有線索的。不然他不會如此肯定地說,“隻要去找就能夠找到”的話。
國際航空訂票服務中心的電話還沒有回過來。在來咖啡館之前,我去訂不丹的機票,票務中心的接線生說,需要一點時間查詢,讓我留下聯係電話,等候她的答複。我看了下手表,都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還沒有電話回複。
我喝了一口熱咖啡,繼續寫哈姆的故事。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故事,至少它吸引了我。雖然這是我第一次下定決心寫故事,但我對它充滿信心,對自己充滿信心,我應該能夠把它寫完。
哈姆迷路了,在山路上走了七天七夜,餓得頭昏眼花,終於走下山,看見一片草原。草原上水晶晶花開得無邊無際,像鋪著一層粉紫色的地毯,在陽光下如此耀眼明媚。
哈姆突然感到一陣昏厥。在他倒在地上之前,他看見了一隻狼,正夾著尾巴朝他走來。哈姆小時候聽父親說過,在草原上遇見一隻或三兩隻狼,是一件很吉祥的事。狼見了人,都會避著走。要是遇見狼群就危險了,要想辦法逃跑。哈姆慶幸自己隻遇見一隻狼,而不是一群狼。然而,哈姆已經沒有力氣想下去了,兩眼一黑,倒在了草叢裏。
等哈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羊毛毯子上。
是加噶多加寺的吉索救了他。哈姆喝完一大碗羊奶,使勁睜眼看四周,問吉索,那頭狼呢?
吉索說,沒有狼,這裏隻有人。
喝了羊奶的哈姆,恢複了體力,站起身朝吉索一鞠躬。說,我要走了。
吉索問,你去哪兒?
去加噶多加寺。
這裏就是。
哈姆有點不敢相信,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想,父親對他說的話,果然沒有錯。在草原上遇見一頭狼真是一件吉祥的事。
加噶多加寺裏總共有二十多個僧人。有時候會多出來幾個,有時候又會少下去幾個。哈姆從來沒有數清過。
哈姆一直跟吉索住在一起。
吉索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他不僅會說藏語,還會說漢語和英語。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來的。吉索很喜歡哈姆,把他當兒子一樣愛護。每天教他識字、誦經、打坐,同時也教他說漢語和英語。隻要吉索自己會的,都毫不吝嗇地教給哈姆。
哈姆每天的日子過得充實而知足。隻是偶爾想起他父親的時候,心裏會湧起一陣又一陣的傷心和難過。
但日子過久了,哈姆對父親的想念,也便日漸淡然。有時候,他甚至會忘了他父親,想不起來他父親到底長什麼模樣。哈姆總是為之愧疚。
我怎麼能夠把自己的父親都忘了呢?終於有一天,哈姆對吉索說出了自己的愧疚和不安。
吉索看了哈姆好一會兒,最後遞給他一麵巴掌大小的鏡子,對他說,你看看鏡子裏的那個人。
哈姆第一次照鏡子,像看西洋鏡。他端詳著鏡子裏的那個人好一會兒,忽然覺得又傷心又幸福,他對吉索說,我又想起我阿爸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