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下午,依然飄著雨絲。一個乞丐在小孩們的簇擁下來到了西街。
他是一個年約六旬的獨腿男人,人黑瘦得像根老藤,唯一的一隻腳赤著。他頭頂著一塊破舊的塑料布,一側腋窩下夾著一根拐杖。拐杖敲打在濕滑的街道上,發出“嘣嘣嘣”的聲響。他身子歪斜、拖著一條腿很別扭地前行,跟那根拐杖相比,好像有病的是他那條完好的腿。
大家都停下自己的事,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一家挨著一家地討過來。每到一戶人家門口,乞丐站正了,伸出一隻瓷碗,尾隨的小孩就嬉笑著齊聲喊道:
“行行好,打發打發吧——”
老乞丐心安理得地省了那一句,一言不發地端著瓷碗靜靜地站在那。細雨在他千孔百瘡的塑料布上彙集,形成了一串串的水滴,他的一條褲腿和拐杖全都濕漉漉的。
有人在他的瓷碗裏放塊米糕,有人放幾塊鹹蘿卜。乞丐全都倒進斜掛在胸口的布口袋裏。那個時候的乞丐討要的無非是口吃的,因此涔水鎮的人也喚他們“討米佬”。
馬蘭花用隻青花碗裝了兩個紅苕米飯團出來,見這老乞丐的瓷碗濕濕的,就把碗窩在胸前快步走到雨中,將這兩個飯團倒進他的布袋裏。
“討米佬,你真的遭孽,這麼大的年紀還要出來討米——你的兒女呢?”馬蘭花回到簷下抹著頭發上細密的水珠問道。
這老乞丐沉默了一陣,答:“……這輩子我連他們的娘都沒有找到,又到哪裏去找他們?”這似乎是一句玩笑話,但他的聲音裏透著異常的蒼涼與真誠,仿佛是老友之間掏心掏肺的訴說,因此大家都沒有辦法笑起來。
“遭孽,一個伢兒都沒有,真正遭孽!”大家感歎著,目送他走到王小荷的窗前。
老乞丐靠窗站定,將瓷碗伸到窗台上。孩子們圍在他身後起哄一般替他喊道:
“行行好,打發打發吧——”
“行行好,打發打發吧——”
大家站在屋簷下,透過一街濛濛的細雨,看到乞丐一動不動地站在王小荷的窗前。我和丘巴站在王小荷家的斜對麵,盡管看不到此刻窗內的情形,但這情形對我們來說卻不難想象。此刻的王小荷,一定吃力地抱著兒子站了起來,一定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她剛才還坐著的椅子上,再小心翼翼地從她兒子的大頭底下抽出自己的胳膊。王小荷也一定一邊牙疼似的嘶嘶嘶往嘴裏吸氣,一邊用兩手輕輕地捧著兒子的這顆大頭,再輕輕地把它安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比放一顆雞蛋還小心……然後她會從靠牆的貨架上的玻璃罐裏摸出一塊高粱糖,也許是兩塊餅幹給這遭孽的討米佬。
可是接下來這討米佬卻讓大家吃了一驚。他還沒等王小荷將糖或者餅幹放進他的瓷碗裏,就將伸在窗台上的瓷碗收了回來。他把碗夾在一側腋下,伸手在胸前的布袋裏摸了半天,拿出一隻米糕輕輕放在了王小荷的窗台上。
我們全都說不出話來,目送這老乞丐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外走去,拐杖敲打地麵發出“嘣嘣嘣”的聲響,這聲響在輕微的“沙沙沙”的雨聲裏顯得格外孤單、格外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