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茶澱農場到北京,大約有兩百多華裏路程。為了探望受苦受難的母親與兒子,又為了節省幾個錢,作家放假探親時,不坐火車,卻每每騎著自行車跑“馬拉鬆”。他常常清晨五點鍾就騎車上路,晚上九點才到家。由於腿部的超常運動,以致膝關節神經失靈,有時便摔倒在路上。母親生氣了,不許兒子騎單車回來:“再窮,咱們可以賣桌子椅子,你也要給我坐火車回來。”
想到母親含辛茹苦地養育了自己,又因為自己而受到株連,慘遭災難,作家難過地落下無聲的苦淚,決心以文學成就醫治母親的傷口,報答養育之恩。
作家對母親與兒子親情濃重,而對妻子又恩愛有加。他剛到桃園勞動,看見桃花在風中徐徐飄落,觸景生情想起了遠離自己的心愛的“右派”妻子張滬同樣正在受苦受難,又記起了郭沫若在《棠棣之花》中的幾句孟浪的詩來:“春桃一片花如海,千朵萬朵迎風開。花從樹上紛紛落,人從花中雙雙來。”心裏難受極了,絕好的風景立刻一片肅殺。
與妻子勞燕分飛已經九年多了,終於久別重逢,盡管第一天便夜宿豬舍,但作家仍然慶幸禍事中的福事。淒涼而嚴酷的是後來妻子受到更加殘暴的迫害,她在“一打三反”大會上因為一句話頂撞了軍代表而被當眾鎖上了手銬,嚴管隔離起來。作家寫道:“給她帶手銬的一刹那,我的心都碎了。”
盡管作家事前想盡一切辦法預防妻子自殺,但天生一身傲骨的妻子還是服敵敵畏自殺了。當作家得知消息後,驚愕,捶牆,捧著手銬捶牆痛哭,眼淚如同開了閘門的小河。妻子偏偏在作家生日的那天夜裏選擇了死,倍增了丈夫心靈深處的悲涼。
在從晉南向晉東南轉移勞改地點時,自殺未死的妻子看見山間一隻逃遁的兔子,對身邊的丈夫說:“我好像就是那隻兔子!”作為丈夫的作家太了解妻子了,他寫道:“張滬不是狡兔,是傻兔——是撲向槍口的一隻傻兔。她的生命內核中蘊藏著的是不屈的靈魂。如果遭遇了張誌新的處境,她會成為第二個飛蛾撲火的張誌新。”多麼深刻嗬!
親情無限。親情無價。
文學夢
一位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打成“右派”,在二十二年的歲月裏,隻許老老實實接受勞動改造,而不許拿起筆來從事文學創作,隻能做著斷斷續續的文學之夢,其痛苦可想而知。
作家幸而受到有良知的勞改幹部所看重,使他本來已經死去而後又孕生了的文學之夢,變得躁動不安起來,仿佛他是懷胎十月的母體,那文學的嬰兒就要分娩了似的。
複蘇了的文學神經,指使作家給他的文學啟蒙老師孫犁寫了一封十分動情的信。信中說:“我雖身處逆境,但無論還要麵對多麼大的困難,我的生命都不會離開文學。”信對所處境況的感慨,以及圓作家文學之夢的期待,深藏在文字之中。但沉重的體力勞動,又一次撕碎了他的夢幻。
作家青少年時代的文友劉紹棠不斷來信,預言從維熙的生活占有在同時代作家中是個富翁。苦難出真知,作家經曆了比別人更多的磨難。劉紹棠的信中也談到“文革”時北京文化人的現狀:女作家楊沫剛過五十,上邊就勸她退休;來自延安的老作家草明,工作是在夥房幫廚;蕭軍仍在東直門挖地道……作家自認是賤民中的賤民,勞改期間,曾有過幻夢及對幻夢的嚐試,但“文革”開始之後就夭折了。他想自己不過是社會上的一個黑色幽靈。
在1964年之前,作家仍經常做著文學夢。他哪兒都願意去,隻要能讓他寫作就行。到了1964年,他才被迫斷了文學夢。那時,他曾接到《中國婦女》雜誌的來信,稱他的小說因故不能發表,當然是政治之故。此後半年多的時間裏,他多次去劉紹棠家。劉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在黨內重新占據統治地位,劉紹棠與邵燕祥已失去發表作品的自由,王蒙已調往新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