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和外婆相繼離世後,我的父母把家搬到了我哥哥當兵的北方小城——我哥哥娶了團長的女兒,很快提了幹——我漫不經心地把書念到了一所大學後,就再也沒有回過涔水鎮,粱小來後來怎麼樣就無從知曉了。不過,他在我的記憶裏,始終還是那年我在鎮醫院看見他時的樣子。
那一天我感冒了,咳嗽得厲害,母親把我帶到鎮醫院去打青黴素,在醫務室我們看見了李蘭珍和梁小來。
李蘭珍頭發花白,梁小來神情怯怯,他們夾雜在一群來給孩子打預防針的母子中,格外打眼。
很快輪到粱小來了。我母親把注射器朝上,推出一點藥水擠壓出針管裏的空氣,梁小來朝我母親看了一眼,嘴一咧,趴在李蘭珍的肩頭哭了。
李蘭珍把梁小來從懷裏放下來,用兩條腿夾著他,扒下他的褲子讓我母親給他紮了一針。紮針的時候粱小來繼續哭,他把臉埋在李蘭珍胸前哭泣,哭聲悲傷無助,可也並沒有比先前更大聲些。我看到他背對著我站在李蘭珍的兩腿間哭著紮針,他甚至都沒有像一般小孩那樣掙紮。李蘭珍把紮完針還在哭泣的粱小來樓在懷裏搖晃著,沒有立即起身離開,她又向我母親請教了一些小兒積食疳結的問題。我母親給她推薦了四蘑湯。這時,等著給孩子紮針的一個女人,抱著孩子站在李蘭珍邊上。這個女人身材高大,臉色黑紅,一看就是附近村子裏的種田人。她懷裏的女孩子也是胖大的,有著紅紅的肥嘟嘟的臉,跟粱小來形成很鮮明的對比。這個女人看著李蘭珍搭訕著說,這是你的孫子吧,乖得很。
當時我做完皮試被母親抱到了醫務室的一張高腳凳子上坐著,我兩腳懸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麵。我的目光跟著李蘭珍。聽到女人的話,隻見李蘭珍抱著粱小來站起身,一言不發地朝門口走去。她走到門口停下來,在門口站了一會,又折回來朝那多嘴多舌的鄉下女人走去。她走到那女人麵前,站定了,用一隻胳膊摟住孩子,騰出一隻胳膊來,伸出那隻完好的食指,在那女人的臉前點啊點,最後停在了女人的鼻尖前。
李蘭珍一字一句地說:“你的眼睛,隻怕是,被玻璃劃了吧!”
我至今也沒有忘記的是李蘭珍一言不發向門口走去時的情景。李蘭珍轉身向門口走去時,粱小來斜倚在她肩頭上的臉轉向了屋子裏的人。他把一根手指塞到嘴裏安靜地哭泣,臉上滿是眼淚,但他的表情卻淡到無,並不難過的樣子,好像這眼淚和他自己是不相關的兩回事。他趴在李蘭珍肩頭,一邊哭泣一邊慢慢地把屋子裏的人都看了一遍。最後,粱小來定定地看向了我,他的目光一旦在我的目光裏停留下來,瞬間就讓我感到了無以言表的深深的憂傷……我摸著手腕上紮過針的地方,眼淚慢慢流了下來。不知為什麼,坐在高椅上一動不動默默流淚的我,突然想起那年坐在爺爺肩頭時的情景。我爺爺雙手上舉扶著我,帶著我一直擠到半山腰。我越過許多大人的頭頂,看到了胸前掛著木牌、雙手反剪的梁裁縫,他表情淡定,把頭側向一邊,正好對著我和爺爺的方向。他的目光同樣越過許多大人的頭頂慢慢迎著我過來,就像經過了一個漫長的旅行,梁裁縫的目光看上去疲累、無助,在這疲累無助中隱藏著一絲悲傷……
時至今日,當我走在人流湧動的街頭,混跡於無數衣履光鮮、表情冷漠的男男女女間,偶爾會在突然中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在某個隱秘的地方,有那麼一雙無助、悲傷的眼睛,在看著我,一直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