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這件事以前,文桑的生活完全是合乎道德的。他跟洛拉的關係,在他的感覺中常在兩種形象之間搖擺,依他想起這事的時刻而不同。有時他覺得這關係怪異,有時又覺得完全自然。往往,把一些單獨看起來極平常、極單純的事加在他跟她的關係上,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他們的關係是怪異的。他一邊走路的時候一邊把這種情況反複告訴自己,但他就是無法從困境中逃脫出來。無疑的,他從沒有想過要把這女人終生置於他的保護之下一叫她離婚,然後跟她結婚,或跟她不結婚而同居。他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對她沒有非常強烈的熱情,但是他知道她在巴黎無以維生,他是她困境的肇因,至少說,最初期的一點生活援助是他義不容辭的——盡管越來越少,而今天不及昨天。因為,上個星期他還有五千法郎,那是他母親辛辛苦苦經年累月為他積存的,以便給他的事業一個起步,不用說,這五千法郎足夠他情婦做月子,住小型私人醫院和孩子最初的必需之用。那麼,他聽了什麼魔鬼的話呢?什麼魔鬼有一天晚上暗示他,使他認為這等於已經給了洛拉的、為她存放一邊的一筆錢不夠用呢?不是,不是勞伯?杜?巴薩望,勞伯一句這類的話都沒有說過,但他建議文桑跟他一同去賭博俱樂部,卻正是在這一天晚上,文桑接受了。
他們去的這個地獄卻是特別詭詐的一個,因為那裏的常客都是上流社會人士,而一切輸贏也全在友誼的立足點上發生。勞伯把他的朋友文桑向這個那個介紹。文桑由於沒有準備,那天晚上不能下大注。他幾乎身無分文,而又拒絕伯爵為他先墊的鈔票。但是在他開始贏的時候,他懊悔沒有帶更多的錢出來,答應第二天晚上再來。
“現在人人都認識你了,用不著我再陪你來。”勞伯說。
賭博在比葉?杜?布洛維家舉行,一般人管他叫彼得洛。這第一晚之後,勞伯,杜一巴薩望把他的車供他的朋友使用。文桑平常夜裏十一點到,跟勞伯抽根煙,聊十分鍾左右,上樓。他停留的時間長短,要看伯爵的病情、脾氣與需求而定。過後,他乘車往聖弗洛林亭街彼得洛家去,約一個鍾頭以後,汽車又載他回來——不是直接到他家門a,因為他怕引起注意,而是到近處的拐角。
前天晚上,洛拉?杜維葉坐在通向莫林涅公寓的台階上等文桑,一直等到清晨三點,一直到這時他才回來。事實上,文桑那天晚上並沒有到彼得洛那裏。他把五千法郎輸得一毛不剩已經兩天了。他已經把這事告訴了洛拉,他寫信說他現在已經什麼也不能為她做了,他勸她回她丈夫或父親那邊——告白一切。但是,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洛拉認為已經不可能告白了,她也完全無法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她愛人的斥責隻激起了她內心的憤怒——一種退下之後隻有讓她落於絕望的憤怒。文桑見到她時,她正處於這種狀態。她想拉住他,他又把自己從她的抓握中撕開。不用說,他這樣做是勉強讓自己硬了心腸的,因為他原是個心軟的人,但他實際上也並不是個戀人,而是個尋歡的人,他輕易就可說服自己,要講義務就需心硬。她的哀求哭鬧,他一句不答,也正像奧利維聽到又告訴柏納的,在文桑關了門之後,她癱在台階上,在黑夜裏啜泣了很久。
從那夜以後,有四十多個鍾頭過去了。昨天,文桑到勞伯?杜?巴薩望家裏去時,巴薩望的父親似乎有些起色,但當天晚上一封電報卻把他召了去。勞伯要見他。當文桑進入勞伯通常坐在裏麵的房間——個他用做書房與吸煙室的、曾花了他一番心血照他自己的意思裝潢過的房間——勞伯隨便的把手伸給他,而沒有站起來一下。
勞伯在寫。他坐的那辦公桌零亂的放滿了書。他對麵向前花園的法式窗子大開著,窗外是月光。他頭也沒回的說:
“你知道我在寫什麼嗎?但是不要向別人提,可以嗎?你答應,呃?——篇為杜美的雜誌創刊號的宣言。我不會署名,當然——尤其是由於我在裏麵把自己吹噓一番……再說,早晚有一天別人會知道我資助它,我不希望別人過早知道我為它寫東西。所以,別聲張!不過,我剛想到——你不是說過你弟弟寫東西嗎?再請告訴我一次他的名字叫什麼?”
“奧利維文桑說。
“奧利維!對,我忘了。不要這樣站在那裏!在扶手椅裏坐下來。你不冷?要我把窗子關起來?他寫詩,是不是?他應當拿點東西給我看。當然,我並沒有說要錄用……不過,如果竟然寫得不好,我還是會吃驚。他看起來是個聰明的孩子。再者,他顯然也是aucourant〔跟上時代的〕。我願意跟他談談。叫他來見我,呃?記住,我等著。抽根煙?”他把銀煙盒拿出來。
“多謝。”
“好,文桑,聽我說。我一定要十分嚴肅的對你說。那天晚上你簡直像個小孩子……就這件事來說,我也差不多。我不是說帶你到彼得洛家去是我錯了,但你輸錢,我覺得有一點點責任。我不曉得這是不是所謂懊悔,但是,說真話,我的睡眠與消化都受到了騷擾。再者,當我想到你跟我講過的那不幸的女人……不過,這是另一回事了。我們不談這個d那是神聖的。我想說的是——我希望——對的,我下定決心把一筆跟你輸掉的數日相等的錢交你運用——這是我欠你的——用不著謝我。如果你贏了,可以還我。如果沒有——算倒楣!我們誰也不欠誰。今天晚上再到彼得洛那裏去,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汽車會載你去,然後會回來送我到葛利菲夫人那裏,我在那裏等你,行嗎?汽車會到彼得洛那裏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