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翁先生的葬禮(2)(1 / 3)

娘倆就未出世的寶寶性別還有兩人的夫妻生活頻率嘀咕了半天,閻喜聽著手腳發涼睡意全無。窗紗拉上了,她隱約看到外麵青藍的天,前麵樓頂的太陽能,還有不鏽鋼柵欄,她趴在床上肚子扭到一邊,胳膊麻了,她將頭扭到一邊換了一個姿勢。她看了一下自己的臥室,從客廳傳過的微光裏,一盞圓盤子一樣的頂燈,天花板是巴洛克浮雕,對著床尾的是他們36寸的婚紗寫真照,她拿著一束百合心無城府地挨著正浩的胸口笑著。純白色壁櫥,裏麵他和正浩的衣服疊在一起。她的襯裙挨著他的背心,他的領帶和她的胸罩圈放在小格子收納盒裏,他身上的荷爾蒙味道沾染著她身上的“一生之水”味道。看上去他們是一體的,不可分離的,這間臥室是他們的,四四方方的小天地。周正浩曾經說過這是他們的天堂。可是在這一刻她分明感到她自以為獨成一體的天堂正被放在周媽媽的手上被打量被端詳,更可怕的是關於在這天堂裏的諸多細節她都牢牢掌控著,比如孕期兩人親熱的次數,比如如何辨別肚子裏孩子的性別,女孩在裏麵動是一鼓一鼓的,男孩呢,則是衝撞,像捶拳頭……她像是突然驚醒了,從自己身體上跳出來,打量著自己臥室裏的擺設,打量著白天自己所承受的厚待,打量著自己的幸福感……然後她覺得胃裏一陣翻滾,眼淚流淌下來了。她用枕巾擦了擦,還是流,泉眼一樣堵不住。後來正浩走進臥室,躺到她身邊,用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肚子—他以為她睡著了,然後他就打個哈欠側過了身子。在確定他已經睡著了後,閻喜轉過身子,打量著他張嘴呼吸的樣子,睫毛輕輕眨動,喉結也上下浮動,她不止一次看過他的睡姿,這一次她卻覺得無比陌生。

閻喜陷入了失眠期。睡晚了早上醒來滿臉浮腫,睡早了則半夜兩點以後總要醒來。她左翻右轉難以入睡,有時就打開床頭燈,以前她看到酣睡的正浩總要將手掌覆在他的腮上,正浩鬢角很靠下,她的手掌就有那種毛茸茸的觸感。正浩有一個習慣動作,閑來沒事或者走在路上的時候吹額前的頭發,他鼓了腮幫子起勁去吹的樣子印在她心裏,她一想起來就覺得心裏軟軟的,癢癢的,他的酣睡總讓他想起吹氣的動作。可是這會兒她半夜裏醒著,婆婆在另一間臥室裏睡著,周正浩睡著,呼吸均勻,有時偶爾蹬緊了腿抽一下,一定又在做那種掉下懸崖的夢。她冷冷地打量著他,覺得他的一部分已經離自己而去,或者壓根就沒有在過,原來她沉醉在兩人的小世界裏,迷迷糊糊,因而發生了拿無當有的錯覺。她不想把腿搭在他多毛的腿上,甚至不再拖著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肚皮。有一次周正浩去解她孕婦褲上的帶子,她一把打開了他的手,正浩以為她在逗他,伸了手去再接再厲,不想那隻溫情款款的手著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正浩抬頭去看,閻喜豎眉瞪眼,臉色大變,仿佛他不是在愛撫她而是要羞辱她一般,他吃了一驚,臉上有些掛不住。他們還沒正兒八經撂下臉過呢,正浩打起精神,好不容易整出一個嬉笑來:“嘿,是不是嫌我這兩天幹勁不足?!”閻喜冷笑一聲:“為了你們周家後代你就省省吧!”翻身過去留給他一個後背。這不像是開玩笑了,周正浩搞不懂天怎麼突然就變了。女人懷孕比男人懷才還難辦呢。他突然覺得沒意思,湧起來的熱望消失殆盡,他賭氣爬起來,趿著拖鞋躺到沙發上打開電視,他特意瞅了瞅母親的臥室,燈已經關了,估計也睡著了。他撥到體育頻道,魯能泰山和大連實德對決,下雨了,運動員在濕漉漉的草坪上懶散地奔跑著,看著看著,他竟然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經微明,黑夜像烏鴉羽化而去,他正想躡手躡腳到臥室裏去,周媽媽從衛生間裏出來了。原來她早就醒了。正浩隻得站起來懶懶地打個哈欠:啊,哈,看球賽沒想到看著看著睡著了。

周媽媽狐疑地看看兒子發青的眼圈,又看看閉得緊緊的臥室門。早飯端上來,玉米羹,小蛋糕,蔥花雞蛋餅,蘿卜丁和一碟榨菜,三杯奶。閻喜隻吃了一隻雞蛋餅,就想起身,周媽媽說話了:小閻啊,你可不能吃這麼少,做媽媽的人哪能虧待孩子呢?

閻喜生硬地笑了一下:虧待不了,有時候越是嬌慣,孩子越吃虧呢。

周媽媽愣了一下,也端出一個笑:孩子沒出皮,你現在體會還不深呢。哪個當媽的也見不得孩子吃屈,不信你試試。

類似這樣暗藏機鋒的話,不知道正浩是聽不懂,還是裝傻。閻喜也懶得去分辨,除了肚子裏的孩子,她已經對兩人的新生活心灰意冷,婆婆的到來掐滅了她對正浩的全部幻想。但是婆婆這句話恰當與否,閻喜卻無法驗證了。俗話說一語成讖,真是不錯說的。

關於她孕期的回憶還有很多,煩惱的事,隔著時間回頭看,猶如隔著清水看水滴石子,曆曆在目;甜蜜被以後的痛苦所對照,顯得尤為麵目可疑。那段時間,她形容枯槁,待在家裏,不洗臉不梳頭,自暴自棄得像個丐幫女人。翁太太一手抱著一束鮮花,一手抱著一個不鏽鋼飯缽,裏麵盛著當歸黃芪燉的老母雞,放好了,坐到她床邊,嗔怪地罵了她兩句:“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自己這麼糟蹋自己,讓做父母的心裏怎麼安穩?”閻喜臉一黃,眼淚就下來了。哭過了,翁太太拿溫水泡了毛巾,讓她擦了臉。小產後她聽到最多的是責怪,連自己的媽媽過來,又是心疼又是心恨地說她不小心。她未嚐不知道是因為當著婆婆—周媽媽臉皮都快耷拉下來了,一個勁唉聲歎氣。閻喜那天也是犯了迷昏,非要刷刷拖鞋底,她坐在小凳子上,一隻腳搭在另一個凳子上,拖鞋底確實是有些髒了,汙水順著刷子流淌,等鞋底見白了,她伸腳丫子要穿上,就在腳夠到拖鞋的那一瞬間,板凳一滑,她整個人摔地上了。她想慢慢爬起來,卻突然看到一條血蚯蚓汩汩地從大腿根部汩汩地爬出來,她嚇壞了,大聲喊叫,悄無聲息。周媽媽買菜去了,正浩不知道死哪裏去了,她自己撥打了120,到了醫院,一切都晚了。是個男嬰,閉著雙眼皮的眼睛,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周媽媽哭得比她還要厲害,幾次暈厥過去,正浩就在那裏給她掐人中。她辛辛苦苦伺候了幾個月,卻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過是她出去買菜的功夫,好好的孫子就沒影了。閻喜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著房頂,周媽媽的哭泣遠遠的,仿佛在三丈之外,她感到自己離自己的身體也遠遠的,疼痛不在了,她的腹部已經扁扁地塌了下去,一些貨真價實的東西也不在了。似乎都不像真的,她懷孕了,一天比一天出懷,走路像隻企鵝一樣搖搖擺擺,坐公交車都有人主動給她讓座,她享受著這準媽媽的待遇,仿佛看到小寶貝就在她眼前蹣跚著,一路走來。可是一夜之間,一切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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