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拉想為這次新聞發布會寫一份完美的總結,但是她無從下手。教室裏沒有別的人了,隻有她自己。貝恩德和蒂莫西選擇在自己的房裏工作;艾麗芙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獨自出去散步了;泰奧曼、凱末爾和穆拉特則去鎮上唯一一家有電視的咖啡館了,他們去看費內巴切對陣皇家馬德裏隊的友誼賽。埃斯拉其實對足球比賽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但這一次她非常支持他們要去看球的請求,因為她覺得這樣可以讓凱末爾冷靜下來。
她坐在電腦前,努力想一些合適的詞彙來開始自己的文章。她已經為文化部年度考古研究和考古成果會議寫了兩篇文章了,但她希望這一篇文章有所不同,要比她以往寫的文章更驚人、更有內容。所以她絞盡腦汁想要想出一些合適的詞彙來表達內心的想法。但帶著這種壓力,她完全無法開始寫作。她在上高中的時候就很不喜歡寫作文。她的父親經常教她要用一句總結整篇作文的話語來作為開頭,她一旦找到這個開頭的句子,後麵的文章就會如流水一般噴湧出來。起初她並不相信這樣的方法管用,但又一次她改變想法使用了這樣的方法之後,她發現結果真的有用。但是,到現在為止,想出那第一個句子依然是一種折磨。她想起了蒂莫西翻譯的泥板內容,現在全部都在電腦裏麵。她打開了放著譯文的文件夾,通讀一遍之後,想了一會兒,最終她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就在帕塔薩那自己的話裏:
當我的祖父看著幼發拉底河時,他看到的是我們快樂的秘密;當我的父親看著幼發拉底河,他看到的是我們強於敵人的優越感;他看到的是橄欖枝、鷹嘴豆、小麥、杏子和葡萄。如果你問我的祖父幼發拉底河對他意味著什麼,他會說:“白天,它是愛人眼裏的光芒;晚上,它是愛人柔順的黑發。”如果你問我的父親,答案恐怕沒什麼新意:“幼發拉底河是我們必須要保衛的母親河。”
是的,她可以用這一段作為開頭。在過去的幾千年裏,這條重要的河流緩緩地流入波斯灣,慷慨地哺育著河邊的人們,被希泰人叫作馬拉,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她都是這片土地上所有文明形成以及興盛的不可或缺的原因。她將要著手的這篇文章應該圍繞著這條河流進行。
她開始瘋狂地尋找打開她文思的那把鑰匙。她父親的方法被再次證明是正確的,一旦第一段完成以後,文章剩餘部分自然而然就從腦子裏麵浮現出來,不一會兒就順利完成了。她大聲朗讀了自己所寫的內容,選出一些自己不喜歡的段落,重新寫了一遍,反複思考著準確的用詞。幾個小時之後,文章總算是正式完成了,她最終修訂之後開始打印。這時,房門打開了,房間真正的主人泰奧曼、穆拉特和凱末爾走了進來。埃斯拉熱情地歡迎他們。
“噢,瘋狂的足球迷們回來了。”
但她的朋友們卻一點兒也不高興。
“我們回來了。”泰奧曼拖著沉重的步伐徑直朝自己的床走去。穆拉特同樣看起來很憔悴。
“你們是怎麼了?”埃斯拉問道。
“那些卑鄙的人。”穆拉特歎道,“他們把我們打得屁滾尿流。”
埃斯拉開始大笑起來。
“天哪,所以你們的隊伍輸了比賽,對嗎?”
“行了,別笑了,埃斯拉。”泰奧曼說道。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這隻是一場友誼賽嘛。”
“行,就算是這樣吧,但最難受的就是看到我們自己以前的隊員進了一個球。”穆拉特說道。他一臉痛苦,仿佛身上有什麼傷痛似的,“要是他沒有進那個球的話,這場比賽的結果將會是2:2。”
“那個無恥的小人。”泰奧曼憤憤地說道,“氣得我都快要生病了。”
“哦,不,新聞發布會之前你可不能生病!”
泰奧曼並沒有聽到埃斯拉的話,隻是整個人癱倒在床上。穆拉特也是一樣。
“好了。”埃斯拉抱怨道,“誰來審校一下我的文章?”
“我來吧。”凱末爾說道。他看起來已經冷靜下來了,並沒有他朋友那樣對比賽結果如此沮喪。他走到打印機旁,拿出了正從裏麵走出的紙張。
“這就是你將要在新聞發布會上發表的演說嗎?”
“是的。”埃斯拉說道。見到朋友對她寫的東西很感興趣,她也很高興,“歡迎批評指正。”
凱末爾拿著這些文字,在其中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我對之前發生的事情感到抱歉。”在開始閱讀之前他羞愧地說道,“在你的考古隊裏做出這樣的行為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
“我正在擔心你呢。”埃斯拉說道,“你這是在折磨自己……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我現在不想談這個事情。”聽到她的話,凱末爾緊張了起來,“我們先著手處理手上的事情吧。”
看到凱末爾的狀態正在重回正軌,埃斯拉也沒有再逼他。
“好吧。你幫我看看吧,我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整個下午我都待在這個房間裏。”
太陽為整個花園做了美麗的背景。涼亭下的桌子上,切成塊的肉、土豆片和青椒被整整齊齊地碼在煎鍋上。哈拉夫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熟練地把肉穿到長長的烤肉叉子上,哼唱著從霍拉桑移居而來的土庫曼部落的悲傷民歌。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埃斯拉忍不住駐足觀望了好些時候。要是哈拉夫沒有感受到她目光的注視,沒有抬起頭看到她的話她還會繼續看下去的。
“你這麼做太不對了,埃斯拉·哈尼姆。”哈拉夫抱怨道,“你應該告訴我你站在這裏的。”
“我不想打擾你。”埃斯拉說道。她用頭示意了一下桌上各色的菜肴,“這是晚餐嗎?”
廚師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看來他並沒有一絲被冒犯的感覺。
“當然是了。我想著今晚上校要來,我覺得可以為他準備肉塊和‘六條番茄醬’。”
埃斯拉看起來有些驚訝。
“你沒問題吧?”埃斯拉說道,“我以為你完全不關心上校的看法呢。你一直在和我講所有人都覺得他很瘋狂之類的事……”
“對,我是有說過他是一個瘋狂的人,但我沒有說過他是一個壞人。他是那種會讓人感到有些害怕的聰明人。我們所說的瘋子是指某個處在卑鄙小人包圍下而倍感絕望的人。那樣可憐的人就隻有自暴自棄了,因為他別無他選。但是他釋放出來的憤怒不會傷害任何人。或者即使會傷害人,那個被傷害的人也隻有可能是他自己……例如,凱末爾·貝就不是那樣的人。現在他可以傷害任何人了。”
“他戀愛了。”埃斯拉坐了下來,試圖為自己朋友開脫,“愛情本身就是一種瘋狂的東西,這你也知道。”
“他沒瘋,隻是太過草率了。”
聽到這樣的比喻,埃斯拉笑了,廚師又繼續說道:
“要是他瘋了,他才不會刻意隱藏自己所受到的傷害。他不會因為那個可憐的女孩和其他男人的事情來欺騙自己。就我自己而言,我很欽佩蒂莫西的做法。以他自己的實力,本可兩拳就放倒凱末爾。但這個男人經曆過很多事情,他知道怎樣保持冷靜,和平地處理這些事情……”
他手裏的烤肉叉已經穿滿了肉,他把叉放到煎鍋上,再穿一些西紅柿。他又拿起另一根烤肉叉,繼續說著:
“別提凱末爾了吧,埃斯拉·哈尼姆。最開始其實我很喜歡他,但現在我都不怎麼想尊重他了。這女孩都直說了她不感興趣,他還想要聽到些什麼?在這時候你隻需要說‘再見’即可,不管有多困難多麻煩。這才是男人應該做的正確的事情。即使是現在,這些地方都還會有人選擇拿女人去送禮。”
埃斯拉可不想繼續聽哈拉夫的另一番大男子主義言論,於是主動拿起烤肉叉。
“我來幫你吧。”
“小心一點兒,別傷到自己了。”
“和我說說吧。”埃斯拉眼裏有些懷疑,“我還是對烤肉有一點兒了解的。”
哈拉夫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笑容。
“那好吧。在叉子上穿一些西紅柿。”
埃斯拉像個熟練的烤肉師傅一樣,西紅柿在她手裏不停地滑動。哈拉夫又重新鎮定下來。埃斯拉害怕他再次提到凱末爾的事情,所以抓住機會改變了話題。
“我聽說這個地區有亞美尼亞村莊,是嗎?”
哈拉夫抬起了眼睛,眉毛一挑,很是懷疑。
“最終證明穆罕穆德和他的人是無辜的,對嗎?”他並沒有回答埃斯拉的問題反而這樣問道。接著他又繼續說著,仿佛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告訴過你了……”
他那知道一切的態度讓埃斯拉大為惱火。
“你是怎麼得出穆罕穆德和他的人是無辜的這個結論的?我僅僅才問了你一個問題。”
哈拉夫疑惑地看著她。即使是她的憤怒也沒能打消他的疑慮。
“告訴我真相,埃斯拉·哈尼姆。”他說道,“真是他們殺害了哈吉·賽塔爾和熱沙特·阿伽嗎?”
“上校是這麼認為的。”
蒂莫西和貝恩德走了過來。兩位外國考古學家正討論著古敘利亞語之間的區別,一種是由亞述人傳下來的,另一種是仍然保持著自己固有傳統的哈蘭人使用的。當他們看到晚餐已經準備好了之後,便立即把曆史拋到腦後,走了過來。
“噢,希什烤肉串。”蒂莫西饑腸轆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很顯然,他已經忘了早上的爭論。
“偉大的哈拉夫!你終於做了一餐我期待已久的美食。”
“要是我早點知道你這麼喜歡的話,我早就做了。”
“你別做得太辣了,好不好?”貝恩德看到哈拉夫饒有興趣地將肉在煎鍋上翻騰,“這東西我在亞達那吃過一次,那次吃得我整個人都快要燒起來了。”
“這不是亞達那烤肉串,貝恩德先生。”哈拉夫說道,“有件事你要知道,亞達那烤肉串是用碎牛肉做的,而這個是用切成塊的肉。”
德國人臉稍稍有些紅。
“我看到了,我知道不是碎牛肉串。”他說道,“我隻是想叫你不要弄得太辣。”
“而這正是我想要說的--這個烤肉串一點兒也不辣。”
兩個外國人加入進來之後,埃斯拉就一直在偷偷地觀察貝恩德的眼睛。嫌疑人名單上加入了阿比德·霍甲之後讓她稍微鬆了一口氣,但她還是沒有完全放棄貝恩德可能是凶手的想法。她想知道貝恩德的繼父母是否住在這個地區。看到這個情況之後,她覺得是時候問問了。
“你也知道,貝恩德。”她說道,“我想問問你太太一家住在土耳其的哪個地方?”
“在西裏西亞,更準確說是哈塔伊。”貝恩德無辜地答道,很明顯他還不知道埃斯拉問這個問題的用意。
那他們並沒有住在這個地區。埃斯拉聽到這個答案之後很高興。
“我的繼父也很喜歡吃烤肉。”德國人繼續說道,“他們說所有南方人都很會弄這個東西。”
“不隻是南方人。”蒂莫西說道,“看看埃斯拉,她來自伊斯坦布爾,但她現在熟練地擺弄這些烤肉叉不正像個烤肉師傅嗎?它們看起來不是很美味嗎?我的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接著,他指了指廚房前麵的烤架,問廚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