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在殺虎口山莊上的八一電話站,逐漸地處在敵人的重重包圍中。不過這種包圍是遠距離的大迂回包圍,早晨還不曾有所覺察,午後才出現某些跡象,傍晚時候,星月蛇被包圍的形勢才全部顯露出來。
敵情首先出現在苔崗,一股敵人向苔崗進犯。實際上,這就是敲擊苔崗門戶,攻而不進的佯動敵人。
設在苔崗的五一電話站,就成了臨敵電話站。它的近鄰電話站和指揮機關,不斷地向他們問訊敵情,給他們以慰問和鼓舞。
苔崗北距新涼崗二十裏,中間隔了幾道山嶺。悶雷般的炮聲不斷傳來。敵人已經迫近苔崗了,處在殺虎口山莊的八一電話站必須嚴重注視敵情發展。這一天當地的農民不斷地在八一電話站門口來去,一次又一次地打聽敵情。聽說敵人還在苔崗以南,就急忙下地秋收去了。不久,悶雷般的炮聲似乎臨近了一些,人們放心不下,就又回到電話站的門前來了。
八一電話站的門前形成了流動性的小集會,直到夜晚仍然不散。
八一電話站收到的苔崗方麵的情況是:在苔崗以南,憑借山勢,用側射火力阻擊敵人前進的除了當地的民兵連隊以外,還有我軍一個主力連。在落著牛毛細雨的秋夜,吳連長通過苔崗五一電話站向遠處的指揮機關報告作戰情況。八一電話站是其間的連接站,一拿起電話聽筒就可以清晰地聽到吳連長的山東口音在報告:
敵人在苔崗南邊的茨口,這光景敵人在茨口宿營啦。茨口村邊正點燃大火堆,火光中可以看見敵人正在用木柴、門窗、汽油焚燒他們自己的死屍哩……
又報告說:我軍的士氣很好,大家正在山崖下避雨休息,監視敵人的動向。至於由茨口通向苔崗的山間小道,早有民兵在那裏埋好了地雷,敵人難以在那裏偷過……八一電話站在當日下午收到蘭峪五四電話站的情況是:一支由北麵迂回過來的敵軍,正沿著蘭峪以東的山地向苔崗方向運動,後續部隊很多,大小山溝都擠滿了,正在派人偵察。
正東方向的岩底七一電話站報告敵情說:約有近千名敵軍,正向星月岮方向包周前進。
緊緊配合行動的苔崗敵人,在西邊北邊之敵的呼應下,改變攻而不進為猛攻快進。
東西南北各方麵的情況表明,星月岮正處在敵人的四麵包圍之中。
連續從大木台白楊嶺鐵壁合圍中跳出來的長城部隊,在星月岮山下休整了兩天之後,恢複了體力,消除了疲勞,看來又要瞅準時機,跳越敵人新形成的鐵壁合圍了。
怎麼樣跳越敵人的鐵壁合圍?什麼時機跳越敵人的鐵壁合圍?這對於遊擊戰爭的指揮員來說,是一項重要的戰爭實踐藝術,不懂得或不會使用這項戰爭藝術,就會陷入困境甚或是絕境。如何掌握好這項戰爭藝術,首要的條件是指揮員膽大心細、機動靈活、準確無誤地判斷利害變換線的情勢。不早、不晚、對進、靠近地擺脫敵人。假若是看見敵人從四麵八方包圍上來,沉不住氣,不能冷靜地等待時機,過早地行動轉移,這樣易於暴露目標,被敵人所覺察,敵人會臨時改變決心和部署,不向老目標前進,而向新目標再度組織合擊。這樣過早的行動招來的結果是:跳了等於沒跳,疲勞了部隊,又處在敵人新的包圍裏。但是從另一方麵來說,該跳的時候沒有跳,行動遲緩了,敵人的鐵壁合圍已經合攏了,失去了跳越敵人的良好時機,會被敵人咬住,脫身困難,處境被動,就要付出血的代價。
不早、不晚恰到好處地從敵人的結合部縫隙間跳出去,跳到外線去打擊敵人,這就是遊擊戰爭中的一種神出鬼沒的戰爭藝術。掌握這項戰爭藝術的指揮員,在膽大心細之外,還要了如指掌地熟悉地形、掌握敵情。在敵人合擊圈已經形成,但還沒有完全合攏的時候,和敵人采取對進行動,即敵人朝我們這裏來,來到一定距離,我們朝著敵人來的那裏抽身而去。這種對進行動,必然是十分靠近敵人,但不為敵人所覺察。這種靠近敵人和敵人互換位置的行動,總會使敵人的鐵壁合圍一次又一次地撲空!
長城部隊緊緊掌握了八一電話站收到的各方敵情,敵人臨近了。更根據部隊自身的偵察報告,經過指揮員的親自觀察分析判斷,跳越敵人鐵壁合圍的時機逐漸臨近了。深夜時候,偵察班長邢天飛快步踏進了殺虎口八一電話站,向鐵錨、大宋、二牛熱烈地拉手分別說:
再見了,同誌們,我們部隊跳越敵人鐵壁合圍的時機快到啦。我這個做偵察工作的,必須要邁開兩條腿,走在部隊的前頭。現在,我要向你們告辭先走啦!你們可要提高警惕,多加小心嗬!
邢天飛要跟隨部隊跳越敵人的鐵壁合圍,這是大家預料中的事。鐵錨和大宋連忙把準備好的山芋、花生裝進老邢的挎袋裏說:
再見啦,老邢!不管你們跳到哪裏,能聯係上的時候要早些來個電話嗬!
我看哪,不會跳的太遠。可能是跳到敵人的背後,咬敵人兩口,就會回來的。最近上級規定我們部隊的活動任務就劃定在這塊星月岮山區,堅持這個地區反掃蕩戰爭。我們跳出去,一定還要跳回來的。再見啦,同誌們!
邢天飛邁步要走,連正在值勤的二牛也站起來向他拉手道別。這種在敵人大合擊之前的分別,有一種特別的感情藏在彼此的心間,流露在大家互相關切的眼波裏,但一直無人說破。直到敵人的掃蕩被粉碎了,大家重新見麵了,彼此跳躍上前熱烈地拍打著對方說:
哈哈,我們又見麵啦,好家夥,你還沒有報銷嗬!
隻有這個時刻,隻有這個歡樂團聚的時刻,隻有這種階級友情奔放的時刻,才能客觀地說破分別時的那種特別感情,那原來是一種類似生死訣別的感情。不過這種種類似訣別的感情,經過革命英雄主義思想的曲折反映,在生死的麵前表現得如此坦坦蕩蕩就是了!
久經戰火鍛煉的鐵錨,正要說幾句加強革命英雄主義色彩的話,才待張口,小區委員石中玉進來了。她一手持鐮,一手拿了一條山中人走夜路慣用的野艾火繩。在她身後站著兩個把頭發壓在鴨舌帽下的小姑娘,兩個女扮男裝的女兒童團員。外麵的牛毛細雨在她們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邢天飛一眼瞧見了石中玉,當先開口說:
中玉同誌,再見!你來得正巧,正趕上我有機會向你告辭。我就要出發啦。你們可要提高警惕,多加小心,應付好敵人這場大合擊!
是你一個人去執行偵察任務嗎?
不!當偵察員的總是聯係著部隊的整體。偵察員的行動往往說明一大批同誌的行動。我們的部隊馬上要跳敵人的鐵壁合圍了,偵察員照例要走在部隊的前頭。
你等一等,我正要找你。石中玉說,有一件事要和部隊首長商量請示,正好碰到了你,你先去說給首長,並說我們隨後就到好嗎?
邢天飛從石中玉的臉上看得出來有一件特別嚴重的大事壓在她的心頭。就說:
中玉同誌,你是這個星月岮山區的負責人,我們在這裏都屬你管,有什麼事隻管說,我們堅決完成!
這塊星月岮山區真正的負責人是我們的八路軍。沒有我們自己的軍隊就不可能有抗日根據地!不可能有我們的抗日政權,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槍杆子還要保衛政權!石中玉說,我要說的是,我們的交通員才送來一封信,信上說我們四個縣的政府機關和隨政府行動的五百多名群眾,他們連續跳出了敵人的大小合擊圈,今夜就要到達星月岮山下來了。交通員還說,他們的先頭人員已經到達星月潭尋找休息地點了!
全體人員馬上就要到了!
全體人員馬上就要到了?鐵錨和邢天飛、大宋不自覺地同時重複了這一句話。
好像這句話分量很重,一個人承擔不了,也好像各人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聽錯了!
是啊,是全體人員馬上就要到了!石中玉說,他們不早不晚恰好在咱們的部隊要跳出敵人的鐵壁合圍,他們竟鑽進敵人的鐵壁合圍裏來了!
這是當真的,我們四個縣的政府機關和五百多名群眾鑽到敵人合擊圈裏來了!
哎,情況嚴重得很哪!可是,我們共產黨人,在嚴重關頭,應該挺起身來去想辦法!鐵錨兩眼放出堅毅的光彩說,事已至此,中玉同誌,你趕著去安排我們的政府人員和群眾去休息吃飯。老邢,你就趕快向部隊首長報告。我們也要趕快向上級報告這個嚴重情況,請示上級的指示。
在犬牙交錯的敵後戰爭中,在敵我情況千變萬化的反掃蕩戰爭中,連續跳出敵人的合擊圈,在極度疲勞的情況下,又誤人了敵人的合擊圈,這種情況並不是少見的。鐵錨和邢天飛都經曆過一九四一年秋季反掃蕩中的茶葉山之役。部隊從幾十裏外連夜跳出了敵人的合擊圈,到達茶葉山頂的時候,天色剛剛破曉。借了曙色居高臨下看去,山下日軍的大隊人馬在膏藥旗的指揮下,正向這座茶葉山包剿前進!這是跳躍了敵人的合擊圈,又誤入了敵人的合擊圈的凶險處境。分區司令員斬釘截鐵當機立斷,下令部隊沿原路衝出重圍。於是部隊像流水一般傾瀉下山,在敵人包圍未嚴的缺口中突圍而出。粒米未下,滴水未進,在偏僻的山徑中又是一整天擺脫敵人追蹤的急行軍……在茶葉山之役擔任掩護的警衛連胡連長和一些戰士,英勇地犧牲了!
根據敵後戰爭的親身經曆,邢天飛完全理解誤入敵人合擊圈同誌們的焦急心境和艱險處境。他緊蹙著一雙黑眉說:再見啦,同誌們,我馬上去報告部隊首長。鐵班長,我們都記得那次在茶葉山誤入敵人的合擊圈的經過吧?這座星月岮大山又像茶葉山又不像茶葉山。反正我們必須掩護我們的政府和人民一起跳出去!中玉同誌,再見!
我是你的特派通訊員,向部隊首長的報告,保管馬上給你送到!
謝謝你,老邢同誌,辛苦你啦。政府和群眾都會感謝你的辛苦。石中玉說,我也該走啦,我們四個縣的政府機關和幾百名群眾馬上就要趕到。他們連日以來夠辛苦的啦,我得分派人給他們找吃的。老邢,你先走吧,快些說給部隊首長,我隨後就到。
大家說罷,各自分途忙碌去了。
這一夜,星月岮山區的人民徹夜不寐。進入星月岮山區的政府機關和五百多名群眾,在牛毛細雨中熱氣蒸騰焦急不安。
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勤於職守的雄雞開始了第一聲報曉。
鐵錨在電話中得到上級的指示是:在星月岮待機的部隊,要盡最大努力,要不怕一切犧牲,堅決掩護好地方政府和人民群眾脫離敵人的鐵壁合圍。
邢天飛得到部隊首長的指示是:迅速與誤入星月岮的地方政府和人民群眾取得聯係,要他們克服疲勞,戰勝困難,發揚連續作戰的革命精神,和部隊一起迅速脫離敵人的鐵壁合圍。行動序列是:我軍先頭部隊,政府和人民群眾,我軍掩護部隊。
石中玉和交通員取得的聯係是:大部分政府機關工作人員和人民群眾來到了。但天黑陰雨,後尾部分失掉了聯絡,正在聯絡尋找。
是幾百名階級兄弟階級姐妹的安危,是人民軍隊和政府、人民的魚水深情,是人民軍隊必須掩護人民抗日政府和人民群眾脫離危險的嚴重責任,使長城部隊遲緩了利用夜幕跳越敵人鐵壁合圍的時間,等到四個縣政府的機關工作人員和五百多名群眾全部到齊的時候,東方天際已經露出曙色來了。
按遊擊戰爭的規律,按被敵包圍敵眾我寡的作戰規律,突圍時機,要避開白天,選在黑夜。黑夜,在夜幕遮掩下,便於和敵人對進靠近地跳出敵人的合擊圈,便於發揚我軍近戰夜戰的特點,便於出敵不意攻其不備……天色已經亮了,失去了時機,隻好堅決固守,等待再一個黑夜來臨了。
人盡皆知,固守待援和固守待機突圍都是嚴重的局麵,都是被動的戰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秋雨被秋風吹散了,太陽在團團的雲層中探出身來,照著秋色豔麗的星月岮,被圍困在這座山裏的軍民,大家互相慰問,互相鼓舞,忙著準備迎擊必然要到來的敵人的瘋狂進攻。
在星月岮的高處展望四周,但見敵人的旌旗招展,後續部隊源源而來。看來,敵人包圍了星月岮,正在層層構築工事,鞏固陣地,穩紮穩打。從敵人的布陣行動可以推知敵人的設想是:對手已經被包圍了,把圍困的陣地弄得越緊越嚴,勝利的把握也就越大越多。寧可從容作戰,不可冒險倉促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