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法西斯侵略軍盤踞了近三個月的新涼崗,進入冬天以來,百草枯黃,落葉遍地。街口和村邊到處堆積的是羊頭、豬尾巴、雞腸子、各種禽和獸的毛皮。外加上印著富士山或櫻花的罐頭盒、餅幹袋、包煙紙。還有燒炸了的半截瓷缸、人和獸類的糞便等等……在初冬慘淡的陽光下,新涼崗小鎮呈現出特有的荒涼、敗落和肮髒。
新涼崗自形成小鎮以來,有著悠久的各種各樣的經曆。但近三個月來,日本侵略軍在這裏壘牆、挖洞、撒野、行凶,幹盡了人間壞事,卻是一段特有的稀奇經曆。
這種特有經曆的外表形式是:入冬以來的新涼崗,差不多像一個規模很大的牲口圈。
這個大牲口圈通向山口營帳的道路卻被打掃得頗為整潔。三三兩兩的衛士在這條路上來往巡邏。但在鐵絲網前就止住了。一般衛士的腳步界限就在鐵絲網外。隻有酷似山口的衛士在鐵絲網內外可以腳步隨意,自由出入。
本年第一次雪花飄落,山口的營帳之內已點燃了木炭火盆。太行山星月岮山區生產荊子根木炭,這種木炭具有火力強而又耐燃的特點,在火勢旺盛時,時時炸出細碎的聲響,飛濺出一道道短小的火箭。伸手烤火的山口,時常緊張地跳了起來。隨後覺得平安無事,又回過身來,伸手烤火。
正在伸手烤火的山口,裝束打扮仍像三個月以前的模樣。他的皮鞋錚亮,衣服筆挺。一顆冬瓜形的腦袋,剃得光亮悠悠。一張長滿刺蝟毛的臉孔,被剃刀刮得黑中透亮。頭上臉上所有的毫毛被剃刀掃蕩淨盡,一張寬大的圓盤臉上隻剩下一撮希特勒式的小胡子和兩條死毛蟲般的眉毛掛在秤鉤鼻子之上。短小的把衣服脹得鼓登登的身軀,仍是一個效果很好的發音器,喊起立,立正的口令聲,勝過深夜狼嗥,陰森可畏。
山口這架矮小而鼓登的身軀,每天除了裝進大米、肉類和威士忌酒之外,大多時候都鼓脹著法西斯武士道的精神力量。走起路來總是昂頭挺胸搖肩闊步。近三個月來的山中征討掃蕩戰,雖然他心驚肉跳,勞頓困乏,武運不佳。雖然前天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左臂,不得不纏上紗布之類的東西。但他仍然強打精神竭力支撐。所有這些表現,正如中國民間俚語說的是:打腫了臉充胖子,驢倒了架子不倒,鼓起腮幫子說大話……通往山口營帳的道路上,走來乃木參謀長。
乃木壯如地堡一般的身個,亂蓬蓬的胡須,和山口的樣子恰成對比。山口素來不喜歡眉毛和胡子經常混在一起的。但因為乃木的形象恰恰能烘托出自己的特點,也就因事而異變厭惡為賞識了。
乃木參謀長多日之前還是山口屬下的部隊長。因為以下種種原因升任為參謀長。
首先是政治上的原因:日軍此次空前持久的山區大掃蕩,雖然損兵折將,吃盡苦頭,陷入難以自拔的困境。但為粉飾裝潢計,提升某些軍官的職務,以表示皇軍此次掃蕩的巍巍武功,赫赫戰果,在政治上對內對外都有必要。
其次,乃木在此次日軍掃蕩中,突出地表現了日本侵略軍的特性。例如:為了往返突襲,他頑強地登山涉水不怕艱難險阻。例如:他不怕中國人民記下他的血債,先後在菜園溝、寨蛇、東淇村等地製造了駭人聽聞的慘案。每次慘案,他都身臨現場,嘴叼煙卷,手扶腰刀,頗為充分地表達了日軍武士道嗜殺成性的精神力量。
堪可嘉許的更是乃木對待上級指揮官的態度。戰爭中不管發生了什麼問題,受了怎樣的損失。也不管麵前還是背後,他都嚴加責己,不把責任推給上級。他不說上級的短處,隻說上級的長處。不講上級的壞話,隻講上級的好話。愛護上級,他認為是自己的天職。例如:棗兒溝門兩班士兵的被殲,長巷峪八路軍長城部隊從山口司令官的身邊脫出鐵壁包圍,夾板溝皇軍的尾巴被八路軍咬掉一截……他都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寫下了檢討,批評了自己。他絕對相信隻要自己的直接上級這棵大樹不倒,猢猻就不會散。大樹底下能夠濃蔭蔽日涼風習習。所有他承擔下的一切問題,他的直接上級將會給予很好的開脫。他獲得的是很高的利息,很大的收獲。
此外,乃木所以能夠提升參謀長,還是他的吹牛說謊精神有了新的發揮。這一時期,他能夠把自己所部狼狽而回的每一次征討掃蕩,都說成是獲得赫赫戰果或戰果赫赫。而且這種赫赫戰果不是空泛的隨便一說的數字,都是有整有零,或零上加零,具體人微,時間、地點、過程情況樣樣俱有,不容置疑。這種望風捉影的吹牛精神,充當山口的參謀長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山口司令官在這方麵的精神是:不怕說大謊,就怕謊話說得不倫不類,少鼻子缺眼,令人難以相信。他們共同認為吹牛說謊不算是什麼壞的道德。大日本帝國主義不就是善於吹牛說謊口幺。明明是奴役中國,侵吞中國,不是到處宣揚建立大東亞王道樂土、大東亞共榮圈Ⅱ幺!明明是燒殺搶掠,不是到處宣揚日中親善…日中提攜口幺!
乃木走進營帳的時候,恰恰趕上荊子根木炭火發出一聲細碎的炸響,射出一道道紅光火箭,山口驚跳而起。乃木機警地上前用身子擋住了山口,那道小小的火箭卻早已自形熄滅了。
報告司令官,你在烤火的時候,最好戴上一副眼鏡,以免這種炸出的火箭傷著眼睛。乃木恭謹地說,這種木炭為什麼總要炸出一道道火箭?我打聽過了,當地的苦力說木炭裏蟄伏著小蟲子,小蟲子被燒著了,它炸響,就射出火箭似的東西來。
也要小心八路軍遊擊隊在木炭裏放進子彈。要是一顆子彈再打中了我的右臂,那就隻剩下我的兩條腿走路了。山口有點詼諧地說,要小心中了八路軍遊擊隊的計謀。這木炭是從哪裏來的嗬?
是我們到深山掃蕩,發現了一個土堆,從土堆裏挖出來的。
那土堆是個木炭窯嗎?
唔,倒也像個木炭窯,當時我在場,我全看見了,旁邊有煙火燒黑的部分。不過這窯裏不全是木炭,也還有別的東西哩。
別的,唔,那是些什麼?
有木頭箱子,還有一架機器。
嗬,是嗎?還有箱子有機器嗬!依你這麼說,這哪裏是木炭窯?這分明是八路軍使用木炭窯安排下的巧計!他們能在木炭窯照放箱子放機器,就不能把木炭挖空放送子彈放進炸彈嗎!嗬,乃木參謀長,你任職參謀長時間不長,你還沒有養成習慣總結經驗,注意上級機關發來的敵情通報。我們的經驗和上級發來的通報一次又一次說明八路軍遊擊隊民兵善於使用地雷炸彈,他們在瓷壇裏放著地雷炸彈,在灶洞裏放著地雷炸彈、門檻上放著地雷炸彈,……地雷炸彈,炸彈地雷,到處都是。我們烤這種木炭火的時候,不能不防備地雷炸彈。山口越說越神經緊張,連連向帳外呼喚:喂,兔阪!
喂,龜田!
叫做兔阪、龜田的都是麵貌酷似山口的衛士。兔阪不在,龜田進來了。山口連忙示意快把木炭火盆拿走拿遠。
當地農民喂豬用的小石槽,是作為木炭火盆的代用物。龜田一個人搬運吃力,為了表示不怕危險和愛護上級,乃木急忙幫助去抬。木炭火逆風運行燃勢倍增,連連發出劈劈啪啪的炸響,一道道火箭飛濺而出,差點燃著了乃木亂蓬蓬的絡腮胡須。
火盆被抬出去了。乃木返回來揉擦著亂蓬蓬的胡子說:哎呀,我們快用不著這種木炭取暖啦!我們快向這個倒黴的大山告別啦!
乃木參謀長,你有什麼新消息?
報告司令官,我是專門報告新消息來的。你盼望的電報來了!
你說的是北支那派遣軍司令部的電報?是指示我們結束這次大掃蕩的電報?我知道這樣的電報遲早會來的。每天二十四小時,總要有一個時辰到來這樣的電報!
司令官預料如神,正是這樣的電報,正是這樣的指示!
山口坐下去又耐不住興奮地站立起來說:我們在這麼個大山裏進行征討快夠三個月啦,是嗎?乃木參謀長!
隻差十天就整整三個月。乃木說,我每天都親自記陣中日記,哪一月哪一天鑽山進嶺掃蕩的,都記得清清楚楚。
是嗬,隻差十天就夠上三個月啦。這八十天的日子可過得不平常嗬!
內容豐富,像豐盛的宴會,苦甜酸辣樣樣都有!
說得太好聽啦。乃木參謀長,在這次大掃蕩中我們使用了鐵壁合圍、魚鱗式配備分進合擊,梳篦掃蕩、拉網清剿、輾轉剔抉……總之,各種作戰計劃都一一使用過了。
就算是我們作戰演習吧,我們也取得了赫赫戰果,巍巍武功!老弟,你升任參謀長,也是這次大掃蕩大成功大勝利的標記嗬……說吧,上級具體的指示是什麼?